晕晕乎乎挣脱了黑暗的包围,挤回现实的第一眼,梅湄看到的是张放大的人脸。
——桐素。
她歪着脑袋,大眼瞪小眼地盯着梅湄看个不停,把梅湄心头那一点点不知从哪儿升腾起的小失望打压了回去。
“你再不醒,我就要引咎认罚了。”桐素就近坐在一个树墩做的椅子上,“姐妹们都来探望过你。”
“你这一睡也睡得忒久了些,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大部分的姐妹都去凡间例行六十年一散花的规矩了,估摸还要小三日方能回来,现在的西池安静得厉害,亏得你是冬日里散花的才没耽误事。”她拿着鞭子一抽一抽地打在掌心,“——摸摸枕边。”
梅湄乖觉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探了探枕边。
她脑袋沉闷,心口也不大舒服,凡间说“病去如抽丝”果真不假,虽然她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得了个什么病。
没等她摸到东西,桐素又道:“蛇匕你还是收好吧,如今你和五殿阎罗是它的共主,这缘系怕是很难扯断了。况且……”
“况且什么?”梅湄张了口才发觉自己哑了嗓子,实在难听,不禁清咳几声,即使未必见效。
桐素倒了杯梅花茶递上,沉默许久,一手死死抓住鞭子一头,艰难道:“你那日……本该羽化的。”她说时有无力、有感激,更多的是一种左右为难的情绪,像极了她平日里判断不出谁是谁非的时候。
嗓子哑着,梅湄不想多说话,便只摇了摇头,宽慰地一笑:这不是没羽化嘛,不必担心。
“——是蛇匕救了你。”
桐素的话如晴天一道白光,霎时照亮梅湄的记忆:印象里那个破开虚空、震慑厉鬼的匕首,就是那什么子胥君相赠的蛇匕吗?
“它夺了地府三万阴魂,补了你三百年元寿。”
梅湄轻轻一笑,本要说“这样也好”,“去感谢五殿阎罗”一类的话,却猛然反应过来“夺三万阴魂”是个什么意思——这是夺了那三万原可以转世重修的魂魄,让它们烟消云散,用它们的命,补了自己的元寿。
有损天和。
就在这时,她摸到了枕畔的东西,那把封了鞘的蛇匕。冰凉的触感贴上体肤,是熟悉的纹路,梅湄却恍惚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夺魄”利器:它暂时救了自己,用自己最难以接受的方式,给自己添了累如重山的亏欠,而这亏欠,无处偿还。
桐素放下鞭子,拍了拍梅湄的肩膀算做安慰,她晓得对方在乎什么,自然会说个清清楚楚:“子胥君亲自向天帝请罪,天帝罚他下界历劫以补天和,又以数万鬼兵之力重塑阴魂原身。临走之前,他访遍仙山神海,搜罗了不少古籍,查找是否有法子破你身上的诅咒。”
“姐妹们也找了不少年了……”梅湄低下头,到底还是心存希冀,她紧紧地攥住蛇匕,用嘶哑的声轻轻问,“他,找到了吗?”
“他倒有点儿本事。”
“十几天前,五殿阎罗托人传话,说掌菊与莲一类的仙子总比旁的花仙长寿些,猜测或许和凡间对花的信服度有关,所以这一趟下凡历劫也不会白去,可以顺道为你挣取更多的信服度。也不知是真是假,且随他试试。”
挣取信服度,岂是字面上这般简单?
欠那三万阴魂的有法可还,然而这偿还人不是她,而是他。如今又加上这四海搜罗、下凡挣信服度的事,她欠他的,已经太多了。
“这又关他什么事儿呢?明明是我用梅枝钓了他,他才将蛇匕给了我,才有了后面这……”嗓子越说越疼,到最后几个字便如被烟熏了似的,烧痒难耐,梅湄是在说不出,只好直接抓起梅花茶壶,狠灌了几口。
“可假如他给的信物不是蛇匕,也不会有这许多事!”桐素不知是为了开解梅湄还是真这么认为,说的铿锵有力,显得很有道理,“湄湄,你好生养着,若愿意,便许了这仙缘,就在西池住下,不必担忧去阴曹地府那等阴暗的地方会不习惯。传闻未知真假,我见五殿阎罗子胥君也是个讲道理的,或能体谅你。”
梅湄犹豫了一刹,狠狠点了头。
“去。”
如果他真的想同她结这段仙缘,不在乎她活不了多少年,那么压在自己心头的阻碍,什么害怕,什么阴森,什么数万年不出西池,都不是借口。他率先为她做了这么多,她也愿意为他迈出这一步,试一试,不留遗憾。
桐素长舒了一口气,若挣取信服度真能延长梅湄的寿命,西池便欠了阴曹一个人情,如今把话带到,成全了他和她的仙缘,算是了却了梅湄心头的一桩夙愿,自己也能渐渐放下心来。哪怕往后的日子再难,阴曹和天界的关系再复杂,只要他们二人互许平生,相互理解,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更何况,还有自己呢。
护住西池的每一位花仙,就是自己的天职和使命,她不会辜负历任桐树仙的期许。
梅湄在桐素攥着鞭子要出门的瞬间,再饮了一大口梅花茶强行润了润喉咙,勉强多加了半句话。
——“凡间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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