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几就狮子大开口是么，没各多钱给你赔。”

“不同意，就叫公安局的人来，让公安局的人来断。”

“你叫哦，我几还不怕，公安局也不会要赔各么多钱。”

“赔不了钱，也要让你们进班房，”几个人吵着吵着，就差要动起手来。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有两个人躲到一旁商量，干脆先出去躲一阵，不然公安局肯定要来，到时真就要进班房蹲了。

长子说，“这种事，犯不着出去躲吧，”

“不躲，这些人漫天要价，你拿得出这么多钱来么，闹大了肯定有人报警。”

“躲一阵，等事情消停一会再回来。”

商量完，几个人说，“闹也闹了这么久了，中午饭都还么吃呢，先回去吃个饭，再慢慢商量。”强行让工人挤开了一条路，坐上去匆匆逃回去了。

牛传宝一回家，面如死灰，罗梅还不知道出了多大的事，

“石场怎么样了，”

“死了一个人，唉，做了一年多的生意，全白做了，”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总归是要赔钱的，”然后忙着收拾衣服，

“你收拾衣服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死哩人，他屋里人不同意私了，就肯定有人报警，公安局来了，就麻烦大了，我要赶紧出去躲一阵。”

“那你躲到哪地去？”

“不用你管，外头有几远去多远！”

罗梅也来不及多问，牛传宝就赶了辆班车逃到外面去了。

果然公安局后脚就赶到石场，但因为案情比较清楚，公安局了解了案情来龙去脉，作了记录，也没有花大力气追捕几个责任人。只是过来通知家属，说让几个工头尽快回来交待案情结案，民事责任，不需要坐牢判刑。

牛传宝跟着班车逃到市区，本来想去外省市的，但无亲无故，自己也没出过省，心里没底，也不知道石场的罪能定多大，所以最后选了家不需要登记身份证的小旅馆，躲了起来。然后三四天换一家旅馆，但也不知道家里的风声，每天过得像只过街老鼠，只敢到外头买些方便面之类的食品充饥。在房间里不住地唉声叹气，不时听到外面迪厅各种舞曲喧闹声，人却不敢出声，屋里一片死寂，日子过得无比漫长。开始还想靠睡觉来打发时间，过了几天，却怎么也睡不着，每天想着石场可能的状况，心里的恐惧日甚一日。躲了近半个月，终于捱不住了，选了个夜里逃了回来。

这些天，家里也是人心惶惶，小波却不明就里，还是该上学上学，有空就出去玩。到了家是大半夜，罗梅立马把公安局的说法跟他说明，让他干脆到公安局自首，交待完案情，赔了钱就了事。牛传宝问，“其他几个工头有去自首的么，”罗梅说，“还没听到消息，那我怎么敢去，不是撞枪口上吗。”

“今晚还出去吗？”

“不了，躲一会儿再说。”

却也不敢真躺下去睡死，只是眯着眼在床上闭目养神，不料警察从哪里得了消息，闻风而至，正是夜晚两点多，突然警铃大作。牛传宝屁股还没坐热，又一直保持警觉，老早听到声音，不好，是冲自己来的，骨碌碌地一跃而起，交待罗梅两句，“来了人，你帮我挡一下，”来不及穿衣纳鞋，三步作两步，打开后门逃上了山。罗梅赶紧让小波躲到床下，不要出来，小波似懂非懂，钻到床下。不消片刻，门就被敲得咚咚响起。

罗梅开了门，警觉出示了搜查证，话也没说，就开始四处搜人，但找的并不仔细，也没搜查出个所以然，就询问牛传宝是否在家，罗梅说：“不在啊，这段时间一直不在家”，后门仍然大开着，便又问，后门怎么开了，谁出去了，罗梅答道，是我的小崽哩上厕所去了，佯装朝外喊，崽里好哩么，当心点。

警察出了后门，用手电筒四处照了照，刚想往山上走，就被几道荆刺拦住了路，在手上剐了几道血痕，骂了句，什么地方，这么多刺，也就没有往里追，悻悻然走了。

等了一刻钟工夫，看人走得远了，罗梅去山上找，大喊几声，“人走了，可以回来了。”牛传宝才敢从灌木从里起身，摸着路走回来，身上被柴枝荆刺划出几道血痕，脚上的也被锐利的石头扎出了几个血窟。牛传宝左右检视自己的身体，嘴里不停咒骂，“真是瘟神，到晚上了还不消停，”转而又疑心起来，是不是谁告了密，不然我刚回来没几刻工夫，怎么就找上门来了，但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不然真知道我回来了，就不可能这么轻易罢手，几番寻思着，不得要领。

牛传宝也不敢多呆，嘱咐罗梅再多打探点消息，看其他几个工头有没有回来自首，风声过了，再回来。

后来的结果是公安局也找不到人，事情耽搁了月余，也没有再追究下去，就发了张公文，让几家亲属通知几个当事人回来结案，不定刑事责任，只定民事责任。牛传宝才灰头土脸从市里逃了回来，几个合伙人也是一样，早先满脸红光、趾高气扬的精神头全没了，只剩下愁容满面，憔悴不堪。

罗老二家属看讨不了多少便宜，在警方调解下同意赔钱了事，四个人合伙出了十二万，总算把事情了结。本来赚来的钱，几乎全部赔出去，牛传宝的发财梦，还没做久，又醒了。

石场因为安全生产程序不过关，自然是被封停了，不过此时路已经大部分修好，石块生意原本也做不了多久，其他地方的石场也已自然解散。几个工头聚在一起，清理残余后事，好在最后靠卖了点余货、旧机械，四个人各自分了几千块钱，才没沦落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地步。

牛传宝遭此大变，彻底成泄气皮球，原本暴躁无常的脾气更如同点燃的火药桶，不时爆发，拿家里人撒气，无人能够幸免。

见到小波玩得很晚才回来，晚饭吃得也迟，便骂，“一天到晚，饭都不晓得吃，赶着进窟是么。”家里的气氛更加冷峻，小波就更不愿在家里呆了，一有空，就到外头去玩，只有作业在家里做。即使考试考得稍一般，就要被念经一样，从头骂到尾，“读的光明经，读的棺材板，天天在学校吊儿郎当，不晓得在做什哩。”小波吓得饭也不敢在他面前吃饭，更不愿呆在家里挨骂，每天逃出去找伙伴玩。

黄玉莲年纪大了，做事手脚越来越慢，有时罗梅到田里做农活，晚饭便由她来做，摸着摸着，到八点还没好。

牛传宝暴跳如雷，“戳，到八点钟饭还没好，慢得去死，一餐晚饭要到明朝吃是么。”

黄玉莲快不起来，做事速率照常，看到这副样子，牛传宝更是气冲七窍，“死老妈子，老不死的，各么没用，什么事情都不会做，留在世上做什哩，就会消饭。”

骂到饭熟，各人吃过饭，黄玉莲才端起饭碗，盛了大碗饭，刚想吃，牛传宝又骂一阵，“事不会做，钱不会挣，饭又要每天吃几大碗，一头猪都没你吃得多，还不早点进窟，省得现世。”

如此日也骂，夜也骂，罗梅起先也还敢有时帮老婆子两句腔，“娘都八十岁的人，做事慢也是没办法的，有的老人家到这个时候动不动不了。”

“你也要管她，管她作什哩，她没用，你也没用，活在世上就会消饭，难能不去死，”

“不要这样骂，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体，何况骂了也没用，钱也挣不回来。”

“还不是怪你个倒霉的娘子人，做一次生意赔一次，不是你这个蠢货，我早就发了财。”

黄玉莲忍气吞声多日，也受不了这种翻来覆去、没完没了的辱骂虐待。一次往锅里舀水，动作慢了，牛传宝直接把她手里的水瓢打掉，洒了一地水，害得她差点摔了一跤，命都吓掉半条，儿媳妇也不敢再言语。

黄玉莲终于无法忍受，开始踮着她的金莲小脚，一顿碎步，到乡政府去告状。也真难为她，十里路走了三个多小时，出发时旭日初升，到达时就已经烈日当头了。到了门口，便被门卫拦住，

“喂，老妈子有什么事？”

“让我进去一下，我要告我个不孝崽孙，”

门卫说：“什哩人啊，也敢跑过来乱告状。”

老婆子眼看门卫满脸横相，也掼出一身的泼劲，“我就是要进去告状，告自家的崽还不让了，”硬往里头冲，门卫两张大手死死钳住，老婆子成了一个被捆住的棕子，动弹不得。

老婆子无可奈何，就索性往地上一坐，软瘫在地上，“唉啊，水打的、菩萨打各死干部，不为老百姓做主，就会吃冤枉，”又说书记没用不管事，就会整天吃吃喝喝，乡长没用，就会贪污腐败，把乡里的领导挨个骂了个遍。

门卫看骂得太难听，想阻止，就把人往外头推，但嘴长在别人脸上，话总归是传到里面，乡政府领导听到了，“哪地来的刁民，跑到乡政府闹事。”

出门一看，门卫正一脸窘相，看着个老太婆无计可施。

乡里领导纵然跋扈惯了，看到是个白了头的老太婆，也不敢动粗，若是弄出事情来也不太好处理，于是转告门卫，“你把她撵走，不行就多找几个人把人架回去，”转身进去了。门卫也素来横惯的，若是平日里来的刁民，早一顿棒子撵出去了，让他劝个老太婆，却有点左右为难，硬着头皮，“老阿婆，回去，好吧，你这种事乡政府管不了，”政府大院里的有些干事的也出来劝。老婆子坐在乡政府门口的石阶上，也不骂乡干部了，哭天嚎地，改骂自己的儿子，“我的命好苦啊，生了这样个不孝崽。”附近的人过来围观，一阵阵发笑，但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没意思走了，剩下老婆子一人在门前又哭嚎了半晌，哭到太阳西斜，人也累了，要走是走不回去了。

乡衙门嫌难看，总算又出来了两个人，对开北京吉普的司机说，“把人送回去，不然要真出点什么事，死在这儿，可就有麻烦了。”司机也没办法，平白无故摊上了这种事，就与门卫几个把老婆子拖上车去，准备一起架回村。

车一发动，司机问老婆子家在哪里，老婆子死也不肯把家里方位告诉他，司机向周围的村民反复打探，才搞清是牛传宝家的老妈子。到了门前，把老太婆从车上好不容易给弄了下来，牛传宝走到跟前，就挨了一顿训，“屋里有个神经不正常的疯婆子，就要好好看着点，以后别又跑到乡政府闹事，否则少不了苦头让你吃。”

牛传宝原想开口大骂，搞明白是乡里来的人，硬生生给忍回去了，憋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脸，“一定好好看着，不会让她再到外面告状。”

老婆子告到乡里，等于是把家丑传遍了整个樟溪，牛传宝颜面尽失，又是骂道，“你个死老妈子，不干正事，还天天到外头丢我的脸，告啊，告出什么名堂来没有。”

但嘴上照骂，背地里还是害怕老妈子再去告状，就叮嘱家里的人，注意看着老妈子，要是看到老妈子去告，马上通知他，不然一个个都不要吃饭。

老妈子看告不成，再远的地方也走不动了，就把气撒到媳妇身上。每天到外头与牛传才的老母发牢骚，我看就是这坏媳妇撺掇的，成天话不会帮着说两句，暗地里吹风，巴不得我早日归西，省得他两个人养。

话传到罗梅耳里，罗梅平白遭此无妄之灾，心里隐隐作痛，也只能忍气吞声，原本就不和睦的家庭更加让人如同置身水火，倍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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