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波还在野地里爬行、翻滚,懵懵懂懂,不知世事几何、日月更替,上学的事突如其来。母亲有高中文化,对知识怀着崇敬,孩子上学的年龄已经够了,便迫不及待地想让孩子上学,由于他哥哥小海的意外,更坚定了她的这种想法。
盛夏的知了仍然不知疲倦地叫,直到夜晚才稍稍安静了些,可蛙声又开始响起。
罗梅这天看到小波白天钻出去,到傍晚还没见到个人影子,夜晚从侧门猫回来,没日没夜地疯玩,成天不着家,像个野兔子一样,让他上学的念头更加强烈了。
这天夜里,一家人吃好了饭,罗梅和牛传宝没有去族里堂兄牛传元家看电视,打牌、谈天,就想与他商量上学的事。罗梅看了看牛传宝的神色,面沉如水,不知是心中平静还是心事重重,可犹豫之间还是说出了口。
“崽他爸,你看波仔今年六周岁了,上学的年纪也够了,是不是今年九月开学就送他去学堂?”
牛传宝怔了一会,“是不是太早了点,村里其他孩子都是七八岁左右才上学的,还有九岁十岁的呢。”
“也不早了,你看城里的孩子都是六岁上的学,书呢总是要读的,早读晚读也还是要读,你看他每天在外头疯玩,早点送去上学会懂事点。”
“好吧,我知道了,等我想想再说。”
罗梅舒了舒眉,虽然没得得到明确答复,但只要肯考虑,总归还是有希望的。
这天之后,牛传宝就开始反复在心里琢磨着这件事,对他来说,上学自然要一笔不菲的学费,姐姐牛小玲也刚刚上学一年,一个人的学费已让他有点舍不得,两个人更觉割肉,直到想起一件去年发生的事,那个在村里家喻户晓的大人物钻到他的脑子里来。
村里历年来只出过一个大学生,即是住在南面的独姓王家的王志远。王家在外地原本是个家境殷实的,人丁兴旺的大家族,民国时期一支迁居到此处避难。以前也算是个书香门第,来到村里后盖了一栋很大的宅子,四处建了高墙,门口立个门坊,围成庄院,外面写一副对联,唐代衣冠甲第,宋世书理名家,横批是书香门第。早年与村里其他姓氏本也相安无事,直到wenge前后,遭受村民冲击,自此落得王志远母女相依为命,与村里人关系不睦也成了难以扭转的定势。
王志远毕业后分到了外面一个市里当科员,本是个无人搭理的小吏,不想几年间突然官运亨通,做了外市一个县的副县长,最近才迁回本市,高升了市办公厅主任。一时之间,从门庭冷落立马变成门庭若市,拜门登访者络绎不绝。连带村里人也为之侧目,可王母陈兰青寡居多年,见到来访者便知用意为何,一概冷眼相待,置之不理,叫一堆人吃了闭门羹,只能悻悻然走了。
王志远自从工作之后,就想把母亲接走同往,最早时陈兰青因为儿子事业未成,不想拖累,也就没去。等到升了副县长,搬过去与儿子稍住了几月,就因为琐事与儿媳关系搞得不甚融洽,也不太习惯那里吵吵闹闹的氛围,遂又回到了村里。
随着王志远步步高升,一不想让母亲继续寡居,失了颜面,二不想母亲年事渐高无人照料,就想了个两全之策,也市里自家府邸附近买了一套小居室,既可相互照应,又不至于让婆媳之间难以相处,陈兰青才不得不同意,从村子里搬走。
县乡里官员早已闻讯,蜂拥而至,虽然王志远还坚持为官清廉,作风正派,不想大肆张扬,但众多官员登门,也不好打走笑脸人。而此次回家接走母亲,正有衣锦还乡、光耀门楣的意思,又隐含着对曾经村民迫害复仇的意味。
乡书记和乡长主动要求过来操办此次接母仪式,费尽心思,叫人各地采购野味,张罗酒宴用具,村支书牛德财自然也被叫过来打下手。牛德财做支书多年,横行已久,跟王志远正是冤家对头,这几日吃尽了苦头,终日站不得站,坐不能坐,被人呼来喝去,出尽洋相,让村民看饱了笑话,颇有大快人心的意思。
酒宴那日,院内大摆了几桌酒席,全是宴请的有头有脸的人物。王志远梳着大背头,西装革履,神气活现。未等开席,几盘八仙桌即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红纸碎屑四溅,硝烟四起。不仅县乡领导陆续前来祝贺,还有些区里的干部也都到场,于是一部车子进村,鞭炮就放一轮,直到门前车辆盈门,把附近围了个水泄不通。
酒席上觥筹交错,而牛德财只能像个受气丫鬟一样在旁边陪笑,做端菜倒酒的活计。虽然村里人因为王志远摆酒席没有邀请一位本村人而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经不住好奇,又都想看牛德财的洋相,于是都围在旁边看热闹。
头一次看到有区里的干部来到此地,这样大的来头,这样大的排场,自然让村民眼红艳羡,私下议论个不停。
开席时,牛传宝挤在一群村民中间看热闹,拿着眼睛始终盯着酒席上发生的一切,光上面的菜色就已经让他大开眼界了。
一桌子的山珍野味,让他两眼放光。鸡鸭鱼肉只是寻常物,稀罕的是上面几个盘子的甲鱼、山鸡等,听说还有野山羊之类的稀罕物品。
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这些野味就一点都不稀奇了,村里的猎人时常都能捕到,但很多动物到此时已经几乎绝迹了,像野山羊、野牛。野生的甲鱼还是有的,偶尔有人捕着,个头也不过手掌大小,跟餐桌上重逾两斤,大如瓷盆不可同日而语。说起这些野味的绝迹,全是因自外而内,流传过来的各式传闻,比如说甲鱼这东西有补肾固本,强身健体,滋阴壮阳的价值,价格就坐上了直升飞机,从一斤十几块飚到一百多块,野物贩子终日光顾,终于让村里的各式野物被捕得没了踪影。
牛传宝看着官老爷们一筷子一筷子上去,吃起来像家常便饭,不禁在心里盘算,这随便几样东西,得让他种多少亩地,做多少篾条才能得来呢。
王志远带头向一桌人敬酒,刚一举杯,其他几桌子人也立马挺立,生怕落在后头,被人孤立。当王志远到邻桌敬酒时,刚说了一句不胜酒力,县乡官员便立刻凑上来,说这杯我帮王主任喝了,这样王志远敬完一轮酒,自己没喝几杯,倒全让几个县乡领导喝了。
酒过三巡,众人已喝得面红耳赤,东倒西歪,牛德财见状想混水摸鱼,刚抄起筷子想上桌前吃点剩菜,就被王志远喝止,什么时候轮到你上席了,滚一边去,落了个灰头土脸,颜面扫地。那日酒席从中午喝到太阳偏西,牛德财早饿得两眼发昏,最后只能自己躲在围墙外弄了一点剩饭剩菜吃了解饥,看到村民朝他发笑,囔了句,笑什哩笑,有什哩好笑的。可吃完,还是得帮着收拾残局,一切张罗完月亮都出来了,满肚子火只能朝老婆发泄。
想到这层,牛传宝终于打定了主意,就让小波去吧,兴许真是个念书的材料,要是念得不好,就不让他念了。回家向罗梅说,“好,让他上学去,七岁上学,早点好,要是聪明以后就能像那个王志远一样,让偶们老牛家光宗耀祖。”罗母大喜过望,立马把小波叫来,“波仔,妈妈想跟你说件事”,小波呆愣在那儿,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是今年九月份让你去上学,听清楚哩么,不要整天在外面玩了,收收心,上学可是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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