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赫今日接到费铎父亲招呼之时,已是天光向晚。
霓虹与夜晚哗闹正在联手扼杀天光与白日寻常,然后渗进这城市肌理,再缀上挥之不散的浮华味道。自上次一场瓢泼后,算来庐城已有数十日没有落雨。即使此时日头渐没天际,暑热仍是不消。城中人物影子鱼贯穿过暑气蒸腾,再印入眼底,恍惚间万物形状,都似乎变得扭曲。
这一夜本无他事缠身,郝赫盘算可以早些归家,与马伊惟共同用得晚膳。不料却被老人家捷足先登,三两句便打消了他原来念头。简单与马伊惟交待一番,自是多说抱歉言语,随后即只身往费铎住处去。
费铎原本与老父住在一处,后因工作每有外出安排,而又觉老人家多需清净,就自另置住处搬将出来。郝赫思忖,费铎方面事情,最近他确思想得不细,以为一切已入正轨,有些细处便不加深思。现在,要把它们自诸多琐碎里再翻腾出来,一一陈列目前,倒是颇费了郝赫心思,但终于还是想起略有二事未得深究。一则,那日鼓动费铎参与社内利害位置角逐,虽是自己主张,然而傅兰慈与费铎透露得山县之事,全不在自己安排。那掮客知此消息不甚奇怪,缘何偏对费铎说起却是不知。二则,吴雅芙为自己生意料理得诸多法务相关,应说是知己近人。他还特嘱咐马伊惟寻机将她介绍与费铎,以期从旁协助并多得消息。那日宴上,吴雅芙观之倒是与费铎有些特意亲近了,言语间也多有环护之意,如此行迹亦是不明为何。
念来此二事都与费铎相关,他却不一定知晓根由,与他言语交谈时可侧面打听,自是不能直言相问。郝赫自认还是颇识得费铎的。早年费铎逞得年少孤勇,正气使然,多做他人所不能为之事。可怜冯唐易老,在那钱雷麾下,倒是不受排挤,也只能被折磨了锐气。虽到底磨得个笔底生花,却终伸不得什么大志。恐费铎如今都难免被蹉跎得无甚追求,逢着一般事由,怕是也只觉意兴阑珊。
这是钱雷其人本事,对上讨得欢喜,御下握着分寸。依着他这秉性作为,本来是郝赫生意上佳伙伴。可于今之计,是为费铎考量,也为图得那杂志社大事,与他关系便只得隙末凶终了。
按说将钱雷这尊杂志社内长寿神祇,移出它久居之神龛,即使当下郝赫丰沛家财,也只是一介商贾,做不得这般大动作。钱雷其人不爱向上谋甚职分品级,独好经营他在杂志社内差事。大约是因他早年草莽出生,不得大人物护佑,缺了晋升之资,故而错过了发展之关键时期。人若在仕途之上被绝了宽阔出路,便易移情到财货、经营上另寻方向。钱雷即是如是,多年在这尺寸天地里殚精竭虑,倒是真成了一番气象。外人多以为钱雷守这产业只能惨淡度日,实则却是早已千帆过尽,病树逢春,只表面不作声张而已。
对钱雷个人最是重要,则是在职期间于上峰集团内依着马恺作了靠山。马恺虽在上面不握得极大权柄,对钱雷而言却是当着重要位置。因逢杂志社内高层人事欲有调整之时,马恺每每可为他通得消息。而其人又可在上峰人事会上保举钱雷,护他职位。如此两厢用力,这些年便助得钱雷有惊无险,可谓是主编之位上的不倒翁。马恺当然也自钱雷处多得了好处,二人做了个互保之势,经年以来,这关系端是坚固得很。
关于杂志社改制之声音,近年屡从各方源流传出,其实也是钱雷所盼消息。社里经营早已不依靠上峰集团支持,无有体制规矩掣肘,利弊权衡之下,应说是利大于弊。况且明面上脱钩,而暗里人情关系皆在,少了羁绊或更易运作。钱雷当前所思,是要坐实了这消息传闻,以期早做准备;同时亦要在这改弦更张关头,稳固了自己位置,若再得借机伐除几个潜在异己,便更是锦上添花。而这些意图,恐皆要落实在马恺头上。钱雷不料却是,当下已有人觊觎他这主编职分,而此人筹谋移除他之计划,也偏起始于马恺其人。
马恺不似钱雷那般行动自在,可游走于政商关系之间。平日精力多维系办公室内平衡,少得机会在外经营。可供他在掌中盘桓之筹码,大抵只有集团下属产业之人事权力。所以,他多年来委身配合钱雷,既是出于无奈之举,也是利益最大盘算。近期集团上层多有风传,杂志社将正式做市场化全面转型,亦确有领导过问垂聆社内人事调整意见。然而马恺思想之下,却不欲立刻告知钱雷如是消息。盖因马恺心中始终有一悬而未决之事,还未能寻着万全之策。
这事倒是马恺私事。马恺中年才得了独子一人。其子于万般呵护之下长大,尚未成年即被远送域外求学,读得是热门经济之学。如今其子成年,可惜全无乃父习文风范,学艺委是稀松,成绩着实惨淡,未来事业光景尚需仰赖得马恺。马恺有意引其子归国,护于羽翼之下。然老马浸淫文化事业多年,知这产业里可供其子安身得利位置,确是不多。再观小马资质平平,又不通晓人情事故,便更加马恺忧虑。
马恺思量再三,决定还是要遂起初意愿,送小马入得经济相关行业。可是,马恺于彼行道门之中,既不识得真神,也不知道小鬼。可怜老父一片舐犊之情,拳拳却眼看就要枉付了。无可奈何之间,就只得再豁出老脸,誓要于子归国前落实了此事。马恺故而夜夜寻机与那相关关系联络应酬。可事情发展多不如意,难免长吁短叹。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那费铎父亲所当职分,正是市府里财政相关高位副职。其有幼子费铎,年少便喜习文章风流,成年后果然在此方面颇有建树。因而由其自选抉择职业,遂进得一观点类型杂志供职。初时费铎多有妙笔文章见诸报端,亦多闻时人赞许之意。如今费铎职分只做到一责编而已,且平常已不多着作,只寻些斧正勘误工作。为父之人,多期望其子平步青云。然费父不似其余父亲,只多在外围行得监督辅导之责,他却是要亲力亲为,亲自铺就往向青云之阶梯,再事了拂衣,深藏功名。
恰逢费父闻得费铎所在杂志濒临改制。他便思机会已至,与商人郝赫商议办法,要顺势扶费铎上马,再襄助郝赫得此产业,万望使此一切动作皆在规则之内,得成全功。二人计议一定,便各自行动。
费父方面,先提首功。
事偏有凑巧,费父某亲近之领导,有意安排一心腹之人到一经营类型产业锻炼,积累晋升之资。然领导多有顾虑,未定此心腹去处。逢该领导私下询问其意见之时,费父进言说道:
“既有如此想法安排得这心腹,莫不如将其安置在出版集团下辖杂志,做得一主编之职。该杂志由前任主编经营得颇有生气,前人既已留得覆辙,后人便正好行车。”
领导闻言,略有些迟疑,回问道:
“彼处既有在任主编,如何能再行安排?”
费父思索一下,又言:
“那杂志钱姓主编在职日久,集团内部早有迁他离任打算。且他年事也高,到时无非职分加半级优待,请君让贤也当是了。”
领导似有动心。然而面色观之如常,也不见加甚喜色,又添言问道:
“如是倒是甚好。只是那心腹资历尚浅,去得那其他衙门,缺人照应。若彼处盘错势力并不服他,如之奈何?”
此问正中了费父下怀,面上却也不加得意。他先假作面有难色,后慢慢又展蹙眉,回话道:
“便也不瞒恩公,犬子费铎正是在这杂志里供职,业已经营得多年,社内也有威望人脉。若不得弃,可让他在社内从旁照应。如是操作,方可保万无一失。”
那领导混迹官场多年,才得高位在座,可想是何等通透练达之人。闻言,便已经明白费父用意:他建言献策这一番动作,既可让领导心腹得着合适位置,又可令其子在社中得了拔擢,顺势有了倚靠。可谓深谋远虑,一箭双雕。然而这计策出得也端得是好,让人挑剔不能。其中为难,无非是要使那现任主编让位。此般事情着费父一应处理便是。既然是他出得主意,其子又能得实际好处,他定然也会竭力去办。这厢思量已毕,那领导对费父说道,其言恳切,可知出于真意:
“令郎费铎文章卓著,我早有耳闻。他那妙笔风流,也堪称闻名庐城了。既有他相佐,我自不再担心。然还望费君一番费心,将那主编位置运动出来,我这里便即行安排。”
费父暗忖,这领导果然是思虑周全,滴水不漏。话都已说至如此地步,他仍是不愿一应承揽下来,还需自己铺垫完备,他才肯动作。不过此番能说动领导心意已是足够。之后,还需另辟蹊径,迫那不倒翁让出其位才是。
郝赫方面,随后亦有多路进展。
其一是由马伊惟介绍了近人吴雅芙。雅芙做得非诉律师行当,现下可助得他与马伊惟料理并购前期各项筹划准备。吴雅芙从前便处置过多桩类似案子,经验人脉皆是丰沛,有她出力协理,事情可谓进展迅速。更兼难得,是隐隐可觉察雅芙甚是敬慕费铎品格文章。郝赫并马伊惟于是便思,寻机介绍得二人认识。此举无论公私,皆是有利。
其二进展甚是关键。郝赫打探并确认,马恺即是钱雷在集团内之倚仗凭靠。钱雷并非未被提议过迁离主编位置,只是上面每每动议此事,马恺便在暗处帮助化解。恐怕马、钱之间亦是多通消息,钱雷得马恺示意便去适时运动,此二人或成攻守同盟之态。故而欲除去钱雷,必思先动马恺。郝赫将这关系利害说予费父知道。费父毕竟老谋深算,果然不久即被他寻着了二人之间关系破绽,出了个连横之策,得了个各个击破。费父便再下了一城。
详细说来,费父自闻听马恺为个中关键之人以后,从旁打听得马恺其子故事。兀自盘算思量已定,便令郝赫遣掮客傅兰慈,从中与马恺递得消息,言称费父可为其子谋得理想差事前程,需马恺亲自与费父详谈。那马恺不知这其中利害关系,更不晓其实已入他人彀中。他见费父确在财政相关要害职位,也逢此事正当着小马切身利益关联,关心则乱。马恺便不假多思,急急应了下来。
那日小会,是在郝赫安排一处幽谧所在,伺候食物是自东瀛高级料亭特供而来。然而赴宴诸人,均无意细加品尝目下珍馐。一番寒暄客套已毕,中间传话之人傅兰慈即行退下,只留费父与马恺二人私谈。
马恺多日为小马寻合适职分不果,今日有人主动发言来援,虽知其中或需有所交换,马恺也是不顾,定是要拼得这机会,替小马换个宽阔前程。他却不知,其实对面费父亦是同样目的。
傅兰慈既退,马恺见已无外人在侧,便顾不得那许多繁缛礼节,开门见山问道:
“傅生传话说,费君可为犬子寻一个理想职位,我先表谢意。但不知君所言具体为何?”
费父虽然已有准备,马恺定是汲汲于其子谋职之事,却也不想他如此不顾规矩,开言便是袒露心迹。如此倒也甚好,有这把柄在手,不愁今日钱雷之事不成。费父片刻稳了稳心神,轻声回道:
“市府下属有一投资公司筹建甫成,应当正是急需人才之时。我前几日自别处听闻,贵公子域外求学多年,且习得正是相关专业。现似是学有所成,欲行归国报效,却不知去投何门。我思正好可在彼处为公子留一位置,也好使令郎学有所用。”
马恺闻言,心下立时暗喜,又思若得费父帮衬,如此操作正是遂自己心意。然而瞬时欣喜落定之后,想到这好处或不是如此轻易便可得着,便回话试问道:
“费君所说计划当是极好。我自应当另寻他日,待犬子归国后,带他亲自登门谢过恩公。我再发一言,只望费君莫要在意介怀”,
马恺话说至此,停顿一下,见费父并无止他话头意思,便接言道,
“不知马恺可有能为费君解忧之事。我虽不才,也有本分专长,君可直说无妨”。
费父听来,面上淡淡浮了抹笑,心中却是暗暗言道:此话是你自己开口言得。这厢若是说出我之所欲,就不由得你再拒绝。那么钱雷之事便是势在必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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