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上,文武百官的注意力皆被皇上与杨涟的对话吸引过去,尤其是当皇上说出那句“小臣有宰相之姿”后,众人脸上的神态更是丰富多彩起来,无不心生羡慕,但更多的还是嫉妒,想那杨涟以七品给事中竟然被先帝列为顾命之臣,如今新皇继位,又赞其有宰相之姿,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许多人开始盘算着待会不管杨涟说什么,自己跟着附和就是了。
但百官中也有清醒之人,阁臣刘一璟与韩爌二人对视一眼后,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一丝警觉,皇上不经意间打断杨涟,并询问其是否懂得医术,在众人看来或许是圣天子年幼,好奇心重,本是无心之举,但二人却是亲眼见过先帝驾崩那晚,皇上面对选侍封锁乾清宫时的表现是何其的冷静,而后又轻而易举的分化选侍身边的内侍,令其不得不搬离乾清宫。
如此冷静机智的天子突然打断杨涟的弹劾会是无心之举吗?恐怕没那么简单!
果然,大殿之上杨涟接下来决口不再提医理,气势也明显比刚才弱了几分,然说出来的话却让众人心中为之一惊。
“依臣之见,李可灼就一庸医也,医术不精却妄进丹药,希图谋取高官厚禄,罪应当诛!”
“李可灼仅为鸿胪寺丞,六品小臣,何以得见天颜?此皆内阁首辅方从哲所荐,方阁老明知其不通医理,所献之方更是荒谬,仍然向先帝引荐,此其罪一,先帝服用红丸之后次日就崩逝,方阁老不仅没有将李可灼下狱追究,反而颁下赏格,赏银五十两,滑天下之大稽,臣恳请陛下严究方从哲之罪!”
杨涟话音刚落,出乎朱由校预料的是,殿中并没有出现如影视剧中那般,一人说完然后数十人同声附和的场面,反而是一个个井然有序的出列,围绕着杨涟刚才所说的几点,加以补充。
朱由校凝思半晌,忽然意识到东林党这种弹劾方式实在高明,假如是一人说完无数人附和,很容易给人以“朋党”的印象,而像这种方式则看起来好多了,至少结党的印象没那么明显,倒像是他们平时宣扬的“君子朋而不党”一样。
想明白了这一点以后,朱由校陡然坐直身子,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看起来要清除朝堂上的东林势力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这些人额头上也没有写着“东林党”三个字,甚至有许多人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东林党份子。
朱由校对这些人的劾词并不感兴趣,关于泰昌帝究竟是因何原因继位仅一个就驾崩,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便宜老爹在宫里受了一辈子的压抑,初登大宝,精神骤然放松,生活开始不加以节制起来,再加上滥用药,所以才导致一命呜呼。关于这一点其实没有什么可争论的,朝堂上许多人心里跟明镜似的,之所以会被当成一起大案,引起如此激烈的争斗,无非是争权夺利而已。
他比较好奇的是身为内阁首辅、浙党大佬的方从哲如何应对这来势汹汹的弹劾,从刚才杨涟说出方从哲三个字的时候,他就在悄悄留意方从哲的反应。
如今已六十多岁的方从哲,容貌消瘦,须发皆白,在朱由校还是皇长子的时候曾见过他几面,那时的方从哲精神矍铄,身体很好,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但今日的方从哲看起来却萎靡了许多,几天没见仿佛苍老了十几岁,虽然表面看起来仍十分淡定,但如果仔细去观察就能发现他手上持着的象牙笏板在微微抖动。
大殿内,弹劾方从哲的声音犹未止歇,一众御史、给事中退却之后,终于出来一个有分量的人物,大理寺少卿高攀龙,朱由校听到他自报姓名后,精神一震,瞬间将目光转向高攀龙,凝神倾听起来。
“......李可灼之罪固大,然方从哲轻荐庸医之罪亦不小。”
“内侍崔文昇之罪犹在李可灼之上,崔文昇乃是郑贵妃之心腹,投药乃是受郑贵妃指使,当寸斩崔文昇以谢九庙!”
“当先帝犹为太子之时,奸党就从未停止过对先帝的迫害,张差之棍不灵,便投以美色之剑,崔文昇之泄不速,则促以李可灼之丸。”
“种种谋害先帝之举,皆是一奸党所为,此党魁首即内阁首辅方从哲,臣恳请诛崔文昇、李可灼,罢方从哲,严究其党羽,不如此不足以谢天下!”
不愧是东林元老,“八君子”之一,字字珠玑,句句直捣要害!
果然,方从哲在听到高攀龙将他列为“挺击案”、“红丸案”两大案的幕后黑手时,气的浑身颤抖,目眦欲裂,狠狠的盯着高攀龙等人,不过高攀龙等人却丝毫不惧的反瞪回来。
方从哲无奈之下,只好向人群中的党羽们悄悄递眼色,但所有人在看到方从哲的样子后都默默的低下了头,有的甚至还悄悄挪了位子。
一股凄凉涌上心头,此时此刻的方从哲忽然想到了他的前辈杨廷和,当年武宗病重,想要延请民间名医,同样身为首辅的杨廷和严词拒绝,几个月后武宗病逝,杨廷和却仗着拥立世宗权力一度达到顶峰。
“如果当初能坚决一点,也不会到如今这般地步!”
长叹一口气,方从哲缓缓跪倒在地,将手上的象牙笏板置于一旁,默默的摘下乌纱帽,以头抢地,颤声道:“陛下,老臣服侍神宗陛下三十余年,受神宗皇帝隆恩,忝居首辅之位也有七年之久,寸功未立,及先帝继位,又不以臣年迈,暂居阁辅,臣殚精竭虑,惟报神宗、先帝及陛下之恩也。今东林奸邪之辈指臣为挺击、红丸二案之主使,老臣殊死不能受也,臣恳求陛下能准许老臣告老还乡!”
方从哲说完之后长跪不起,只是不停的磕头求朱由校能放他回家,这已经不是以退为进了,而是真的想退了,如今东林势大,上下齐心,而浙党却早已分崩离析,身为浙党大佬被东林党上下围攻,浙党竟没有一个人可以站出来,方从哲是真的怕了。
虽然朱由校对方从哲也无甚好感,但此时此刻,却决不能放他离开,一个庸庸碌碌,唯天子马首是瞻的首辅,以及分崩离析的党羽,唯有此人坐在首辅的位子上,朱由校才能顺利的接掌权力。
想到这里,朱由校打算出手扶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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