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蓁蓁一袭素服,不施钗环,坐在空旷的大殿里,初冬的日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最后深深的湮没在红墙尽头的黑暗里。
她正在认真的绣一件衣服,易燃的桑蚕丝,对襟格外宽大,双数扣子,俨然是自己给自己绣的寿衣。
侍奉的宫人雅雀无声,目光都不敢投到那边去,芈蓁蓁如何神色淡然,针脚细密,他们就越觉得凉意丛生,格外诡异。
“快了,就快绣好了。”芈蓁蓁放下针线,松活松活了筋骨,温柔的看向馄饨小贩,“……既然回城了,就便照计划开始吧。”
小贩恭敬的领命,转身退下,然后就见得几个口鼻蒙了白布的寺人,抬了卷草席,从殿门外走过,旋即某个暗卫进来禀报:“夫人,张三监视朱鹊行踪数年,忠心无比,夫人就这么舍弃他,未免可惜了。”
“我芈家的规矩,连我都逃不掉,他焉能?”芈蓁蓁重新拾起针线,继续绣自己的寿衣,面容平静,已是绝望到极致后的麻木。
杀母立子。为了确保小太子继位,芈家同意燕王的交易,没有半点迟疑,好在寿衣能自己绣,是她最爱的桃叶纹。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徒劳罢了。
暗卫不再多劝,事成结束之后,他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何必夏虫语冰,遂转了话题:“夫人只有最后的时间了,若是此次无法成功,便再无机会了。”
芈蓁蓁针脚一顿,眸底霎时盈满发红的狂热,声音颤抖道:“三书六礼的计划失败,姜朝露如何以为,我就不会有预备计划?姜朝露能伙同魏家,花费数年时间,栽赃我结党营私,便如何以为,我就不会同样花费数年,布下陷阱?”
顿了顿,芈蓁蓁咯咯笑起来,嗓音嘶哑,如同指尖抓在铜板上,听来就让人骨头发酸:“嘻嘻,朱鹊会听到说书人的故事,她肯定会疑心,但她去查,会发现这故事是几年前就流传起来的,慢慢的被编排成故事,在茶馆里流传……虽然几年前的源头,就是我把话放出去的……接下来,朱鹊会到管喜的坟前去悼念,她会遇到同样来悼念的太医署的医官,听到医官说的故事,她还是会疑心,会去查……但医官也是我几年前挑的,各个背景清白,我花了几年时间洗脑,让他们真心的相信,管喜就是姜姬害死的……”
暗卫想了想,面露迟疑:“可是芈家那边说,小太子能确保继位,姜姬就算回宫,也不足为惧了。”
“芈家?不,这是我芈蓁蓁自己,对姜朝露的报复。”芈蓁蓁猛然打断,睚眦欲裂。
暗卫不说话了。
芈蓁蓁笑声越来越到,直到面容扭曲,发红的眼睛怨鬼般瞪大了,看向这一城牢笼般的红墙:“时间啊,让故意的事变成了自然,磨去了人为的痕迹,足矣让朱鹊相信,她的师兄,管栎的儿子,就是死于姜朝露之手!报应啊,都是报应!!我就算要死了,也能最后插你一把刀,姜朝露!!!”
琼瑶宫女子的笑声尖锐,惊起了一堆初冬的乌鸦。
宫人惊慌失措,捂着耳朵退出来,报告了燕王。
金銮殿。宫门深锁,重重帘幕放下,初冬的阳光本就昏暗,如今更是灰蒙蒙的一片,将深处着王袍的男子吞噬在黑暗里。
“王上,琼瑶宫来话,芈姬又发病了。”宫人并不意外的禀告,加了句,“到时候赐死芈姬时,估计要用白绫绞死,否则毒药……这一发病闹起来,怕是不会喝的。”
众人脸上都露出深以为然并且赞赏的表情。
谈论着贵为一国夫人,太子生母的女子的死亡,都说最好不要冬天死,否则大老远拖到乱葬岗去,路上冻脚板。
姬照眼窝凹陷,发鬓凌乱,苍白的脸就一双眼睛还有神,在黑暗里幽幽的发亮,他怀里抱着太子姬威,后者咿呀学语,干净的面容和这片黑暗格格不入。
“子雄乖,来,跟着父王学……芈家逼死了芈姬,是你的外公外祖姨母舅舅表姐表哥,逼死了你母亲……乖,一个个字学……”
姬照温声细语,耐心的教姬威说话,看上去像是合格又慈爱的父亲,然而教的东西,却是心惊动魄。
姬威不明所以,挂着天真的笑容,跟着父亲奶声奶气的学,却不知道这学的每个字,都将成为他日后的魔咒。
孩子还不懂,但会记下,等到孩子长大,从小失去母亲的执念,就会让他懂得这句话。
到时候孩子手里拥有的权力,也会让他能够,向母族索这笔债。
这就是姬照,留给芈家的一把刀,让若干年后这个孩子,灭了芈家全族,自相残杀,都是后话了。
“子雄真聪明,今天就学到这里吧,父王带你去玩鞠蹴,等到燕儿弟弟回宫,你要带他玩,要做一个合格的兄长啊。”姬照抱着姬威起身,要往园子去。
旁边的宫人目露担忧,瑟瑟缩缩道:“王上……公子燕已经没了……您忘了?骊宫走水……”
“嗯?”姬照头一歪,嘻嘻的看过来,“你说什么?”
宫人顿时头皮发麻,这个眼神,迷茫又疯狂,看得人瘆得慌。
“没,没什么。是奴记错了,王上恕罪。”宫人慌忙改口。
姬照欢喜的笑了:“这就对了。很快,很快姜儿就要带着燕儿回来了,还有五个月二十六天八个时辰零三刻。”
很快,这辈子,就能得救了。
“姜儿,你好好养病,寡人就不去看你了,免得招你心烦……只要你能够早一天,早一刻,早一瞬的回来……寡人等着你,我们一家三口,说好了要长长久久……”姬照无比温柔的呢喃。
听漏的宫人面色复杂。王上挂念骊宫的姜姬,明明好几次王驾启程,到了骊山山脚,都折了回来。
一次次无功而返,一次次咫尺天涯,只因王上说,姜姬肯定不想见她,且让她安心养病,反正一年后,她就能回来了。
宫里修缮了朝露宫,把暖阁改成了孩子住的保育堂,就挨着大人住的主殿,王上说,一家人就要住一块儿,虽然按照宫里的规矩,王子王孙要和母亲分开住。
王上学了手艺活,亲手做了小陀螺小风筝小皮球,向寺人学了怎么玩,说等燕儿回来了,自己一定是个合格的父亲。
他还向宫女请教女子的衣品装饰,比如怎么搭配裙衫,怎么辨别胭脂的色号,怎么描眉添妆挽发髻,甚至女子每月来葵水时,怎么照顾女子,堂堂燕国的王,不顾阖宫异样的目光,学了个全。
他说,等她回来了,他不做王了,要做她的丈夫,跟她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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