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雇了一辆马车，请张牍坐进车厢，自己则跟车夫坐车首。这是张牍第一次坐马车，只可惜，体验非常不好。路面颠簸不平，加上车子没有减震装置，人坐在里面如遭点击，全身摇晃，跑得快时，五脏六腑都快跳出来。

这一通艰苦的旅程持续了将近半小时，张牍几乎都顾不上看外面的街景，好容易等车停下，掀开帘子看见熙熙攘攘的街道，已是四顾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少年搀扶着他下车，即使落了地，还觉得头晕，勉强看出眼前是一栋宽大豪华的双层楼房，里面人声喧哗，似乎十分热闹。少年领着张牍进门，刚迈过门槛，忽然一股强烈的脂粉味扑鼻而来，接着，两个打扮艳丽的女子迎面走近，嬉笑着打量张牍，一人刚要说话，少年便摆手制止了她，又指了指楼上，两女立刻知趣地走开了。

张牍一下清醒过来，看清楚了屋内景象，不觉大吃一惊。

原来这房子里面如此宽阔，门后的大堂足有篮球场大小，从屋顶开的天窗透下光来，照到大堂正中一张方桌上，四周围坐了十来个穿轻质纱布衣裙的女子，都巴巴地望着门口。大堂左右各有一条走廊，连通起许多房间，上面二楼由一条回廊绕大堂而建，回廊内侧同样是一排厢房。屋里举凡梁柱，门窗，桌椅皆饰以雕花云笺，漆成大红颜色，再加屋顶挂着的一圈红纱如意灯笼，将整座楼布置得华美冶艳，奢贵非凡。

大堂里除了坐等的姑娘，还有男人时时进出大门，有的直奔走廊房间而去，有的则走到那些姑娘旁边，和她们大声调笑，片刻后便带着一人去了二楼。隐约还能听到一些房间传出丝竹之声，浅斟低唱，真是莺啼燕啭，好不温柔！

张牍感觉心脏怦怦直跳，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青楼吗？这位大爷要在这里招待他？他可还是个童男子啊，不想第一次就在这里交待了。

“那个......这位小兄弟，贵府家主为何请我来此地？”

“张公子勿怪！”少年笑着答道：“我们并非金陵人，此次过来是拜访朋友的。那位朋友请家主在此地赏戏，是以暂且留宿于此。”

“哦，多谢！”张牍略微放了心，但又有些疑惑，什么人会在青楼里看戏？

“公子请！”少年带张牍上了二楼，走到一间厢房外，朝里面通报了一声，很快房门被打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笑眯眯站到张牍面前。这人戴一顶靛青四方冠巾，脸型圆润，肤白无须，眉似利剑，眼若朗星，目中如有精光，端的是一副英姿勃勃的好相貌。再看穿着，一身黑亮绢丝绸布大袍，面绣紫色云纹，尽显富贵气派。

“张公子，快请进。”男子说完，拱手作揖，又唱了个喏。

张牍有些受宠若惊，慌忙回礼道：“多谢张老爷相邀。”

“张公子莫要客气。在下表字宗子，一布衣而已，不敢称老爷，你我二人以兄弟相称如何？”

“既如此，再好不过。”

张岱先请了张牍到里边一只圆桌旁落座。这桌子很小，仅供两人对坐，桌上放置了一只红泥小火炉，上有一黑色陶罐茶壶，正以小火烧炙。初看这茶壶很粗陋，上下一黑，全无雕饰，可细细看来，才发现别有乾坤。在壶盖边缘刻着极精细的一行草书体文字，字迹如飞，只依稀辨认出其中“蜀人张岱”四字，想来是高级定制货了。

“张老弟可好品茶？”张岱见他看茶壶入神，便问道。

张牍笑着摇了摇头道：“小弟全无这等兴致。”

“哦，可惜了。”张岱露出十分遗憾的表情，“我倒对茶水之道颇有研究，曾自创一茶，名唤兰雪，今天也带来了，请老弟一饮。”

说着，他起身去开门，吆喝一个仆从取茶叶来。

张牍觉得这人有些奇怪，明明是因为他写的书来邀请他，怎么到了反而谈论起茶来？他虽然不乏喝茶的经验，但从未有过深入研究，只大致分得出绿茶，乌龙，红茶之别，而且从后世的茶叶品类来说，也从未听过兰雪茶这么一号，也许只是有钱公子的自娱自乐吧！兰雪茶，名字倒好听，像是个奶茶品牌。

过了一会，张岱取了茶叶回来，又从房间一角的柜子里取了两只素青瓷方杯，并排摆放在桌上，将茶叶轻轻洒进去。他洒的动作很特别，只用三只手指捻住一小把茶叶，一边摩挲一边落下，表情专注，像是在做一件极重大的仪式，虔诚而庄重。张牍从未见有人对喝茶如此认真，心想，此人当称得上一个痴字。

茶叶放置好后，张岱再轻轻提起陶罐茶壶，却没有立即倒水，而是稍稍摇晃了一阵，然后左手把住提壶右手的手腕，以一种极为小心的姿势一点点把滚烫的水冲入茶杯中。当水进入杯子，与茶叶碰撞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张牍立刻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这香气随着呼吸进入鼻腔，初时，如浪涛拍岸，扑面而来，且愈来愈浓，当水倒满后，忽而又变得平缓，如大浪淘尽，潮水退却，渐渐在海面上舒展开。气味趋于平和，融入空气中，满室皆芳。

“好香的茶。”张牍忍不住赞道。

张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道：“我平生偏好饮茶，故而精研制茶之道。此茶取自日铸，而水取自禊泉，须以小罐煮之，方得真味。”

张牍端起茶杯，正准备尝一口，张岱忽然伸手拦住他道：“且慢，还有一件事。”说着，又从另一只瓷瓶里取出几片碧绿叶片，投入茶水中。

“这是茉莉叶，加一点可调和茶味，使之更清淡些。”

原来喝茶还有这么多讲究，张牍今天是大开眼界了。可同时又想，这些富家子弟整日钻研些奇技淫巧，可知道大明朝就要亡国了吗？

张牍端起茶杯，也学当初那知县的样子，用嘴唇轻轻抿了一口，一股略苦的味道迅速被味蕾捕捉到，过了一会，又觉齿间弥漫开一丝淡淡的香气，闻出草木之味，有如置身竹林。

“的确是好茶。不过，小弟实在不懂茶道，恐怕辜负了宗子兄这么好的茶。”

“哈哈哈！”张岱朗声笑起来，“不妨不妨，术业有专攻，张兄弟的小说写得好，我们就来谈谈书吧！”

这倒正合他意，谈论文学，他这个作家还说得上话。

“张兄弟的《射雕英雄传奇》，我已经拜读过了，佩服得很呐！”

“宗子兄过奖了，小说是末业，小弟为了生计而已。”

“闲暇时，我也写些诗文，但也好读小说。自本朝以来，《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各书，为兄都有拜读，可是读张兄弟的书，感受却甚是独特。心情异常紧张，手不释卷，非一口气读完不可。”

“嗳，小弟怎敢与那几本名作相比，但求写得有趣而已。”

“的确有趣，兄弟现在可有新作？”

“嗯，小弟刚刚写完射雕续作《神雕侠侣》，很快就会付梓，宗子兄等上一月，就可买到。”

张岱眼睛一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喜道：“如此大好。不过，我可等不及一个月了，张兄弟可否先讲个梗概给我？”

嗳呀！遇到粉丝太热情就是这么麻烦！如果是现代，小说还没出版就剧透可是会气疯了出版商的。张牍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讨这位富家公子的欢心也许对发展上层人脉有用，不如就破个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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