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嘴张开了大嘴,“东家这是撞了邪了?”
黑皮露出一排黑乎乎的牙齿,嘿嘿道:“怎么?不信是东家写的?”
张牍瞧着他俩的样子,心里只觉好笑。
两憨皮没见识了吧?我早看出那秦老头道貌岸然,肯定一肚子男盗女娼,要不我给你俩讲讲笑傲江湖?
不过,他更高兴的是,终于等到机会了。
话要从头说起,当初他来到这里,除了悲惨身世,困窘生活以外,最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第一次打听清楚年份的时候。告诉他信息的就是那个叫张牍的人的父亲,他至今也忘不了当时那个裂开的嘴巴,里面歪七扭八的牙齿,发绿的舌头,上下唇一张一合,舌头一吞一吐,送出四个字,“崇祯元年”,老头说得神清气朗,听在他耳朵里,却像是死刑判决。
崇祯爷,就是那位集齐了大旱,暴雪,瘟疫,叛乱,外敌,流民等等所有王朝致命元素的男人,别说古人,就是个现代人穿越到崇祯身上,估计也是无力回天。十七年,从现在开始只有十七年时间,然后皇帝上吊,清兵入关,王朝更替,中华大地又是一场天翻地覆。张牍很清楚自己的生存能力,在这种级别的大变革面前,根本不要相信有存活的机会,唯一的胜算是逃跑,逃得越远越好。
向东,可去日本,当时日本战国时代已经结束,德川幕府统一全国,然而紧跟着便是闭关锁国,局势虽然稳定,但就如一潭死水一般,百姓的生活水准还是很低,最令他不能接受的是,万一他在当地娶妻生子,搞不好后代就有人去中国烧杀抢掠,那罪过可就大了。
向南么,下南洋,那时马来半岛,东南亚早有华人聚居,然而局势也相当复杂,既有本地土著政权,又有荷兰西班牙的势力,更要命的是海盗横行,真要过去了,估计也得提心吊胆过日子。想来想去,最后他突然萌生了个大胆的念头,既然南边有西洋商人,何不跟着他们的商船去欧洲?他学过英语,想来同为拉丁语系的其他欧洲语言也不难学,欧洲虽也有战争,但胜在小国林立,总能找到平静的地方。最关键的是,那时欧洲正处于上升期,科学艺术都开始发展,凭他的知识,说不定就能成青史留名的人物。
这样一想,人生还是有希望的,老天没有绝人之路,只是他必须先克服一个困难——钱。
得把路费攒够啊!要出这么一趟远门,他大致估计了一下,起码要准备一千两银子。然而他的月工资只有五钱,也就是半两,他还要伺候老头,还要吃饭,路漫漫其修远兮!
得嘞,不走野路子,这辈子就交代在这里吧!
好不容易干完一天的活,和工友们道别,张牍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走出了秦家书坊。这是一条相当繁华的街道,名为三山街,取自李白诗“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街道两旁书坊林立,为南京城出版业的中心,知名的富春堂,世德堂,文渊阁都聚集于此,光雇工就有百人。相比起来,秦老板只能算个小玩家,他既当作者又兼编辑,连抄带编地写书,然后让工匠们印出来,再摆到门口开卖,这么个小作坊,竟然就打通了出版业的全链条,着实让看惯了产业分工的张牍惊叹不已。
出门时已近日落,秋风渐起,寒意袭人,空气中混杂着腐臭酸馊的气味,张牍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不过是跟书坊换个口味罢了。他小心避开街道上游人留下的秽物和垃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三山街,再向西拐个弯,走了半里,就到家了。
每每站在家门口,张牍都会想起杜甫来,没错,就是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间标标准准的茅草屋,连屋顶茅草的层数都跟杜甫一样。围墙全是黄土砌成,前面用篱笆扎了个小院,养几只土鸡。每逢夜里下雨,张牍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土墙禁不住水泡,把他直接活埋了。当然,他也想搞点水泥来加固,只可惜原料,工具都是问题,仅凭他一个人根本办不到。现在,他可是深切体会到人是社会动物这句话的无比正确。
老头正坐在院子里喝酒,看样子已经醉了,不停跟几只鸡说话。张牍照例不理他,径直走进厨房,烧了一锅水,掰碎两块面饼下去,煮熟起锅,就是两人的晚餐。这会儿鸡也进了笼,老头百无聊赖,提着酒罐子一瘸一拐地进来,见灶台上照旧又是难吃的面糊糊,登时大骂起来,一会儿数落张牍不孝,一会儿又自怨自艾。张牍早看惯了这戏码,只囫囵吃完,便钻进自己房里,拿石头抵住了门。
不过,今天他没有立刻上床睡觉,而是从床铺下面翻出两张白纸,又在床底摸出了笔墨,然后点起蜡烛,就着昏暗的灯光,伏案写下一行字——射雕英雄传。他举起纸,来来回回端详这个标题好一阵子,才自言自语道:“金老先生恕罪!小生只为求个生存,不得已,抢您饭碗了。”
做个职业作家,这就是张牍的人生目标,也是他努力攒到路费的唯一希望。
他也是穿越过来后才发现的,原来明朝的出版业如此繁荣。雕版印刷术已臻成熟,一些大书坊还用上了铅活字印刷,彩色套印,插图版画。印制内容从经史子集到小说戏曲,无所不包,买书者也不限文人,而攘括了工商妇孺各阶层。这么一来,市场需求大增,通俗文学成了商业主流。自从三国演义,西游记大卖以后,各书坊争相求购小说书稿,一些没考上功名的读书人干脆做了职业文人,靠编写小说为生,混得好的还能拉起自己的出版队伍,当上东家,倒也过得风生水起。
以前秦老板印科考书,张牍说不上话,如今他改印小说,张牍便觉得机会来了。作为一个无比热爱闲书的程序员,张牍自认以自己的见识,足以笑傲本时代的所有文人。别说几百年的文学成就,光是后世那种类繁多的小说门类,就足以吊打古人的眼界。
当然,事情要一步步来,上来就端出科幻,悬疑之类的作品,估计古人一时半会难以接受,他决定,先用武侠小说打开局面。毕竟武侠的背景也是古代,大家理解起来不难。这还得感谢金老先生和古大侠,两位的作品他早读得烂熟,把现成的本子改一改,就是源源不断的财路。当然,这些书提前问世,不知几百年后两位大师还能再写些什么,他也顾不上操心了。
第二天一上工,张牍便走上楼梯,去找那个躲在阁楼里的秦老板。
刚到楼上,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混杂着食物的腐臭和潮湿的霉味,仿佛穿过悠悠岁月而来,唤醒了张牍最遥远的记忆。他确信,眼前的人跟曾经的自己一定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宅男。
啪地一声,秦老板迅速合上书,然后还不放心似的,用一只手臂压在封面上,看着张牍道:“怎么不叩门就进来?”
张牍一愣,心想你这阁楼哪来的门?再一看他表情,一张干瘦嶙峋的脸紧绷着五官,连下巴的一小撮胡子都根根翘起,便秘似的脸上分明写着一行字——我在看小黄书,立刻就明白了。
“打扰东家了!小人有事禀报东家。”
“哦?”秦老板略松了口气,打量着张牍,眼珠却左右游移,像是在确认什么事情。
“小人昨日接了块刻版,见那书名像是翻刻自前些年的小说金瓶梅词话,不知东家是不是要改刻小说了?”
“啊,这个嘛,”秦老板晃了晃脑袋,“是我一个朋友托我印的。”
呵呵,一个朋友!
“若东家打算刊印小说,小人倒愿意写个稿子,您看值不值当刊刻出来?”
“哦?”秦老板来了兴趣,一时大意之下,压着封面的手抬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张牍已经瞥见了书名-《新刻绣像隋炀帝艳史》。
尼玛,这老小子骚起来真是没底线了!他不会是又打算翻刻这本书吧?张牍想起了自己当宅男时常常光顾的 P 站,这会儿真有种到 P 站上班的既视感。
“咳咳咳,咳!”秦老板使劲咳嗽了几声,看来已经意识到自己暴露了,“我的另一个朋友,请我给他的书写序。”
嘿嘿嘿!张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秦老板一脸悲愤。
“你刚刚说,你要写稿子?什么题目?讲什么的?会写吗?”
嗯,连续的发问迫使对方转移注意力。
“就是小人每日午间给伙计们讲的书。”
“哦,我知道。他们都挺爱听的,叫什么名啊?”
张牍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纸,递到秦老板面前。
“射雕英雄传。”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