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宅的天台上,江风南北望着灯火通明的皇宫,一动不动,不知夜已深至几许。
忽然楼下一阵嘈杂,江风南依稀听到母亲、王阿婆和杜红衣在争吵着什么。可他无暇管顾,任凭她们纷乱的声响飘散在空中。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的响动再次惊扰了江风南。江风南转身,见杜红衣费劲地攀着竹梯爬上天台,手臂上挎着一只沉甸甸的食盒。
江风南本不愿有人扰其清静,但见杜红衣拿着食盒爬竹梯着实危险和费劲,他叹了口气,起身去接过木盒,搭手将杜红衣拉上天台。
“江夫人说你回来后还没吃上一口热饭。夫人气归气,心里可看不得你饿着。”杜红衣上得天台,一边对江风南说着,一边打开食盒,端到江风南面前。
江风南见盒内堆叠得满满当当的糕点,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他轻笑摇头,一直紧绷的神情些许松快下来。
楼下又传来几声响动,江风南转头去看,见那竹梯忽被人抬了去,消失在江风南的视线内。江风南脸上那刚显出的几分笑意瞬间消散,他的神色又阴沉下去。
自从杜红衣住进江府,江夫人对杜红衣便愈发待见和喜爱。当江风南去给江母请安时,江夫人每每都要赞上杜红衣几句。又是干活勤快,又是做饭省心,江风南逾听逾感知到江母那认儿媳的意思,可他哪还有精力与母亲争执这些无趣的琐事,只得随意应付几句便撂在一旁。
如今看来,江夫人愈发变本加厉了。
杜红衣自然明白江风南神情的变化,她看看被撤走的竹梯,无奈笑道:“江夫人着实有些过了。”她转身坐到天台上,离江风南足足有半丈之远,说道:“奴家有事要问江公子,便对不住,要叨扰一阵了。”
“何事?”江风南见杜红衣果真没下楼之意,不免担心二人有合伙的预谋,坐回天台时又离杜红衣远了一截,拿警惕的眼神盯着杜红衣。
杜红衣咬咬下唇,看向江风南的眼睛没有半分躲避,反而多了几分责怪:“江公子应该没有忘记王鱼子吧?”
这次,反倒是江风南避开了杜红衣的目光。他低下头,心下着实愧疚起来。
“阿婆日日蹲坐在大门口,一见有轿子经过,便冲出巷子,去看是不是公子回来了。”杜红衣声音渐渐悲沉,似提到“王鱼子”这个名字,便会触到她心里去。再开口时,她带着哭腔:“奴家知江公子有大事要忙,平日不敢烦扰公子。可奴家一想到阿婆穿着破草鞋,弓着身子,凄苦地坐在门口,仰着头一眼一眼期盼着江公子的那副神情,便难过得打紧。”
江风南猛然站起,左手暗暗攥紧衣摆。他暗骂自己,这些天都在干什么呀?自从在大牢发现王鱼子后,李为等罪大恶极之人还在逍遥法外,翠铃楼的红巾刺客至今仍身份不明,自己反倒丢了官职。绕了一圈,竟连王阿婆都没能给上一个交代。
“那大牢里的情形,我和江夫人都不敢说与王阿婆,只想等江公子将人救出再说。可如今,连公子也……”杜红衣叹了口气。
江风南重新缓缓坐下,口中决然说道:“不论如何,明日我会给阿婆一个交代。”
杜红衣慢慢平缓下涌起的情绪,江风南愈发深沉地思索着朝堂之事,于是过了许久,二人便这般冷冷清清地坐着,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又过了不知多久,江风南忽然开口道:“杜姑娘,你不是翠铃楼的人。”
江风南仍看着北方,没有转头,杜红衣回过神来,才江风南正对她说话。她诧然半晌,忽爽朗一笑,道:“公子果真好眼光。”
江风南转过头来盯着杜红衣,眼中无半分玩笑之意,只觉眼前这个姑娘深不可测。
杜红衣看向远处,轻笑着道:“江公子眼光毒辣,言语锋利,可心却是柔软的。否则,江公子怎会不言不语让奴家留在江府这么久,却又时刻提防于奴家?”
“杜姑娘,”江风南打断杜红衣,正色道,“杜姑娘该谈谈自己了吧。”
“我是格桑族人。”杜红衣似是非是地答道。她把话说出口,便转头看着江风南,见江风南毫无反应,她的神色慢慢转冷,可仍把笑意挂在嘴边:“看来江夫人确实什么都没和你说起。我向夫人偶然地提起‘格桑’二字,江夫人便勃然色变了呢。”
“格桑族。”江风南皱眉,细细思索道,“我只知在历史上,格桑曾是南方一小国,而后格桑被厉国兼并,于是有了格桑这个民族。可那是厉国初建时的事了。近些年,格桑族人似乎越来越少。不知杜姑娘……”
“你可知格桑族人为何越来越少,几近消失?”杜红衣打断江风南,问道。
江风南眉头越皱越紧,他感到杜红衣的话语里涌出越来越多的伤感与悲愤,于是沉默下来,等待杜红衣解释。
杜红衣深吸一口气,却平静不下鼻尖的涨红与眼眶的湿润,她无声地清清嗓子,说道:“在二三十年前,格桑族出了个人物,名叫寒溯。有人说他是英雄,也有人说他是疯子。皆因他说,他要带领格桑族人复国。”
寒溯,寒溯。江风南忆起这个名字。在父亲留下的布阵图上,在山岭间、河道旁,密密麻麻写着的,尽皆是这个名字,寒溯。
杜红衣忽发傻般地笑了起来,泪珠子随着她的笑,一串一串地滑下。“不少格桑族的青年都跟随寒溯而去,在厉国南境燃起旷日持久的战火。可不到五年,寒溯彻底战败。征讨寒溯立下汗马功劳的,便是江千风,你的父亲。”
杜红衣顿了顿,接着咬牙续道:“兵家胜败乃常事,算不上什么。可至暗的噩梦由此降临在格桑族头上。先皇盛怒,将格桑一族所有族人皆视作叛乱的逆党。于是,江千风在先皇授意下,将在南疆的数千名格桑族人,不论男女老少,屠杀殆尽。”
江风南诧异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杜红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想,他忽然突兀地说道:“我的父亲,或许只是在执行先皇的旨意。”
“那又如何?”杜红衣怒然起身,道,“他的双手还是沾满了格桑的鲜血。格桑族,不会忘了他这个罪人!”
江风南低垂下眼睛,默认了杜红衣的话。
“江公子是个只想跪在陛下脚边拜首的愚忠之臣,还是个疯狂压上自己所有的豪赌之徒?”
“倘若江卿是为了抱负,为了苍生,皇位之上坐的是何人,又与江卿有多大关系呢?”
白日中周知礼的话刹那间翻涌上来,回荡在江风南耳旁。
杜红衣擦干眼泪,又重新嘲弄地笑了笑,说道:“我来到江府确实心怀不轨,因为我的亲人也长眠于南疆的土地。可如今想通的却是奴家自己。罪不及家人。江千风已不在人世,对这些毫不知情的江公子,又有什么错可言?”
江风南深深看了杜红衣一眼,而后扭过头去,淡淡说道:“明日,等王鱼子回来,杜姑娘便随他们一道离开吧。”
竹梯不知何时回到了屋边。夜风寂寥,天台上,只留江风南一人呆呆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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