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人扶着官帽匆匆赶来,江风南瞥一眼那晃动不安的官帽,果然,是斐原斐大人。
斐原赶至大殿门前,半张着嘴望望江李二人,又望望紧闭的殿门,小声问道:“陛下和廖太师可是在里面?现今如何了?”
“太师与陛下聊了大半个时辰,不见出来。”李敢不情不愿地应上一句。
江风南打量斐原,看他这慌乱的架势,应是从睡床上急急起身赶来。江风南暗想,此番“王鱼子”之事,李敢一个公子哥带领蒙面人截道刺杀,廖仲人的家兵夜不解胄前来围堵大理寺监牢,可斐大人这个最有干系之人却高枕于卧榻之上,睡了个欢实,岂不是怪哉。
“斐大人,罪犯李格达原定于三日后斩首示众,不知可有变故?”江风南突然开口向斐原问道。
“没有变故,没有变故。”斐原想都没想便回道,“只是罪犯李格达因遭到厉国人的憎恨,狱卒下手重了些,如今面容有些难以辨认。可三日后菜市口,他必当人头落地。”斐原语速极快地把这话流利地吐露出来,似背诵过千百遍一般。
李敢瞪着斐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走上前,冲着斐原耳语一番,想来是告诉他王鱼子冒名顶替之事已经败露。斐原吓得冷汗直冒,他迟钝地反应了一番,忽然看向江风南的眼神变得极为惊奇:“你怎么还在这儿……”话说半句,他又连忙住口。
江风南也没料到,微微一诈,便让这木头脑袋连连现形,他微笑着帮他把话说完:“大人是想问,小生为何还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对吧?”
斐原低头躲闪着目光,不敢再看江风南一眼。他一步步向远离江风南的地方挪去,竟挪到了大殿门口。
斐原面冲殿门,背对着江风南站了不一会儿,竟松下一口气来。他一边重新打理头冠的帽绳,口中一边嘟囔着:“还好,还好。”好似只消这扇门还关着,麻烦也好灾祸也好,统统会被隔在门的那边。
突然,沉静许久的永康殿大门向两边分开,廖仲人站于门后,与斐原正正巧打了个照面。
“大人……”斐原被吓得倒退半步,他想起应该躬身施礼,却又觉得帽绳还没系好,冠帽不整不成礼数。他抬手要继续系绳结,却又忘记这绳结系到了何处。他两只手木然地悬在半空,矮着身子呆呆地看着廖仲人。
廖仲人看斐原这幅庸碌的模样,心中煞是厌烦,竟抬起腿,一脚踢在斐原绵软的肚子上。斐原毫无准备,向后跌去,四仰八叉摔在永康殿前的石板路上,没系好的帽子直愣愣从他头顶脱开,又向后飞出二尺。
李敢见廖仲人发怒,赶忙默默闭口退朝一边不言语,他低头看看地上的斐原,也无任何同情之意。江风南看向廖仲人身后,见王炽慢慢跨过门槛,神色黯然,眼前的变故竟激不起他几分惊奇。江风南心下一沉。
斐原慌忙从地上爬起,不等廖仲人开口,他先一步把头栽在地上,口中哭喊道:“臣,臣知罪!臣万死莫辞,臣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那名囚犯塞到死牢,拿来……”
话犹未尽,廖仲人向前再次抬脚,踹在斐原肩头:“你不该?羁押的死囚在眼皮子底下被掉包,你却毫不知情,如何为的官?”
斐原愣愣抬头,疑惑地看了廖仲人一眼,忽然便拿不出哭喊认错的力气来了,他愣着神再次低下头去,伏在地上口中连声应道:“臣有罪,臣有罪……”
王炽停步在门槛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廖仲人与斐原二人这番作为,待二人消停罢了,这才缓缓开口,用单调的声音说道:“大理寺卿斐原,停职一月,回家反省,期间大理寺事务由刑部尚书李为暂代。”
斐原撑起身子直直看着王炽,仿佛忘了刚刚还是一副低声下气的哀苦之态。停职一个月对斐原而言,不正如合了意的恩赐一般,哪能让他有丝毫哀苦可言。
廖仲人对此毫不意外,半侧身子看了王炽一眼,竟如忘了向皇帝行礼告退一般,抬腿向宫外走去。
李敢见他那全身而退的预言成了真,不免喜形于色。他终是不敢同廖仲人一样嚣张,提脚碰了碰斐原,提醒道:“还不快谢恩。”等斐原草草叩谢,便拉着斐原飞也似的告退离开。
永康殿内外终于归于平静,一轮弦月悄然攀至当空,阴云盘绕,厚厚地遮去了亮光。王炽低头半晌,转身跨过门槛,让自己的身影重新融入黑洞洞的门中。江风南疾步跟进去,见王炽闷头站在屏风前,他也在几步远处收住步子,静静地停住等待王炽开口。
王炽闷闷的声音绕过他矮小的背影传至江风南耳旁:“你知廖太师如何解释的?”接着他自问自答道:“廖太师说,五日前有匪徒攻入大理寺监牢,救走李格达,还把一旁牢营内的王鱼子挖去双眼、破去面容,塞回地牢充数。”他逾说愈愤怒,两肩不住耸动。
江风南闻言,不由冷笑出声来:“王鱼子竟是被匪徒所害?这群匪徒如此大张旗鼓地劫狱,又何必找替罪羊来搪塞。”说罢,江风南心中一想便了然,廖仲人这是连谎言都不愿费心说圆了,他就是要拿一个圆不上的谎欺压王炽,即是逼迫,也是警告。
王炽忽然转身,两肩耸动地更加厉害,在数步远外盯着江风南。他一双圆眼越盯越紧,越盯越红,最后一拧鼻,竟是要哭出来。王炽一吸鼻子,忍住泪水,说道:“可是,我妥协了。如你所见,他们全胜而归。”
江风南略略诧异,不得不出言安慰道:“如臣在车中所言,如今我们略让一步,不是坏事。”
“可是,”王炽不等江风南落下话音,立刻接话道,“我选择退让不是出于江卿这般冷静的考量。”他忽然停顿,嘲弄地咧嘴,续道:“是我内心过于胆怯的缘故啊。”
江风南急急摇头,正要说话,王炽抢先拦住:“你不必用那些场面话来安慰我。我可以安慰自己,是接纳了你的计策才如此让步。”他朝江风南走近几步,说道,“可我逃不过内心深处的声音,它告诉我,我不过在给我的怯懦找个台阶下罢了。”
江风南一向能言善辩,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张张嘴又空空合上,那些堂皇却虚乏的宽心话,哪里能承载得住眼前这颗有些脆弱却又明亮坦率的真心?
江风南抬起手来准备拍拍王炽的背,可刚要触到王炽身上的手忽又在半空中停下。江风南那刻在骨子里时刻小心的尊卑礼数又跳到脑海中,提醒他的逾矩。失去灵魂的手绕过王炽,颓然跌下。
下一秒,江风南长吐一口气,又重新抬起手来,这次,他的手准确而利落地落在王炽肩头。江风南拍拍王炽的肩,轻轻说道:“过刚易折,流水知迂回急转,因此久而不衰,刀剑却因弯折废为烂铁。”王炽闻言抬头,江风南紧接着道:“物分阴阳,事有好坏。陛下何必为怯懦二字所困呢?”
江风南扶着王炽的肩,低下身子正视着王炽,坚定又温和地道:“而且风南觉得,一个能直面怯懦的人,他的勇气又怎么会乏善可陈?”
王炽看着江风南,眼中的阴霾逐渐消散,他决定暂且安下心来,先面对好眼前的要紧事。于是他点点头,道:“今晚绝不是终点。”他调转情绪,换了副谈正事的口气,说道:“皇城司今晚带来的不仅是李格达暴毙于郊野的消息,他们还说有另一件要事要当面禀告。”
江风南追问道:“与今晚这一连串事情有关?”
王炽点头:“看来是有莫大关联。过两日你就随我去一趟,见见这神秘的皇城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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