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空前,想来也会绝后的典礼使得新皇一经登基就沦为笑柄。
坊间盛传,新皇帝个头矮小,矮到马鞍的脚蹬都够不着,以后春闱只能准备不足龄的幼马以供天子骑乘;一说皇帝从小体弱多病,喘气就能耗费他大半力气,每餐必以药当饭,现今连拉开一张普通的牛角弓都困难;又说这个皇帝面孔白净,煞白的肤色直逼那台上唱戏的戏子,若邻国使节来访,指不定以为我国粮食不济仓库亏空,连君主都是一副惨白之相;还有人说,皇上声音尖细,说起话来不像男子,却像个未出阁的小媳妇,一张口便散了气魄,登基时他宣读奏旨,官员中在后排的直接没听见,在前排的怀疑自己长错了耳朵。而在登基途中那四仰八叉的一摔,更是绕不开的典故,一经提起就要迸发出一阵惊诧莫名而又万般好事的大笑。
概而言之,新皇继位,上到百官群臣下到邻里街坊没有不议论的。提起这个体虚乏力、面容阴柔、年堪弱冠的小皇帝,看戏者甚多,叫好声寥寥,由衷敬佩臣服的更是全无,甚至没有人觉得他能在那个金灿灿的皇位上坐得长久。
只消去市井酒坊里走一遭,就可以听到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这不,一家面馆里,有个家伙正拍着桌子把皇帝登基的事迹当笑话嚼舌,添油加醋说得唾沫横飞好不精彩,而那头有人喝酒喝个半醉,声声叹息不止眼泪鼻涕横流,一问竟是在满心忧虑皇室子嗣绵延的问题。
“啪!”面馆中央,忽冒出来一人,把一柄锃亮的弯刀往桌上一拍,惊得整个面馆瞬间鸦雀无声。面馆老板赶忙口称抱歉来至跟前,他不认识这个穿着常服的人,却识得这把刀,这可是京城大理寺府衙的当差才配得的刀。
“妄议国事,诋毁圣上,小心你们的脑袋!”这人瞪眼环顾一圈,扬声说道。
面馆里吃饭的众人纷纷低下头,哪里还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只一人不然,只见这男子坐在角落中,抬碗喝完碗底最后一口面汤,不紧不慢地掏出帕子擦干净嘴,起身站起来走至着公差身前,拍着公差的肩,笑着劝道:“犯不着火气这么大,你就是堵上了人家的嘴,难道还能堵住人心里想什么?啊,消消气。”
这公差没有料到,在这个街边小面馆里,还有人敢这么对自己说话。他脑子一热刚要亮刀,可扭头一看那人的穿着,锃亮的弯刀便硬生生憋回了刀鞘里。他虽不认识来人,可他认得清楚,这人穿的可是蜀南刺绣。在汴京能穿上这等刺绣衣裳的,不是达官便是显贵。
奈何这个公差刚到任不久,脑子直愣,虽认得出这身刺绣,却按捺不下一骨子硬气。他一边收起弯刀,一边斜眼看着这个身着刺绣的人物,说道:“要是胆敢诋毁圣上,不管你是谁,都得要了脑袋!”
“啪!”只听得一声脆响,这人扬手便是一巴掌,清脆利落地扇在公差的脑袋上。别看这贵人面色红润,肚子发福,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手上的力道却如猛虎般大的可怕,一巴掌便将这公差脸冲下拍倒在饭桌上。
这公差也不敢再起身反抗,只得认命,趴在桌上捂着脸连连咬牙吸气。桌上两个大面碗被震起,掀翻在地上。面馆里的众人平日里见到的当差个个耀武扬威,见了也只敢绕着走,哪里可能见过这等景象,现在是又惊诧又畅快,有胆大的更是混在人堆里偷偷叫好。
这贵人转身看看大家,拿出刚才那块帕子一边擦手,一边让大家安心吃饭。他满脸堆起笑容,面上的红光愈发明亮,将其与笑面佛相提并论竟颇为恰当,与刚才那个出手狠辣之姿大不相同。
只听他笑着说道:“大家都别犯那么大火气,该吃吃,该说说啊,这些公差大人听不得那位新任大人的故事,你们也包容包容,以后背着点儿说可不就得了?”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这腰杆子一下就硬了不少,面馆里氛围瞬间轻松起来。这位贵人更是被簇拥着送出了面馆。
这人出了面馆,转角便乘上一副轿子匆匆而去。不久,便来至太师府门前。
“吴大人来了,大人且等一等,我这就去通报。”小厮见他便道。
这人原来是吏部尚书吴广升,是被廖仲人一手提拔上来的能臣。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吴广升已随着引路的小厮来至太师府会客的大堂。
还没走到跟前,吴广升便听到门里传来瓷器茶碗倒地碎裂的声音,瓷器碎裂的间隙,廖仲人在高声怒吼,一个女子低低哭着回应。
引路的小厮听见老爷这顶天的怒气,到不觉意外,只是犹豫着不敢再往前走。吴广升拍拍那小厮的肩让他离开,自己去慢慢推开了大堂的门。
吴广升见屋内丫鬟小厮早没了身影,只剩一个女子跪在地上。廖仲人看见吴广升推门而入,暂时歇下了冒火的嗓子,踢开脚边的碎片,坐回太师椅中。
他抬手要去端茶,却发现茶碗早被他摔成了碎片,只剩下茶托还孤零零地留在桌上。他怒气未消,抬手一扫,茶托也被推下桌去,摔成粉碎。跪在地下那女子被吓得又是一个激灵,然后俯下身去闷声啜泣。
吴广升打量了这女子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不敢再多看。他知道,这女子是廖太师的亲妹妹,已故的先皇最宠爱的妃子,廖贵妃。如今,该叫廖太妃了。按理来说,先皇故去时皇后之位空缺,廖贵妃乃是后宫之首。顺帝继位时,廖太妃以太后之尊受新皇叩拜,地位可谓无人能及。而现在,贵为太妃的她却趴在地上捂脸哭泣,不可谓不荒唐。
廖仲人不再搭理地上的廖贵妃,转头向刚进来正施礼的吴广升问道:“吴大人可是去集市转了一圈?一身的烟火气。”
“臣下确实去了一趟。”吴广升不知廖仲人是调侃还是责难,不由低头悄悄拿手去抹了抹衣袖,想要抹掉衣服上的味道,一边口中接话道,“同大人料想的一样,眼下百姓之中对这次登基大典议论声四起,对于顶头那位,有出言调侃的、戏谑编故事的、甚至指责谩骂的。这些声音如火苗燃干柴,怕是止都止不住了。”
廖仲人揉着眉心,似乎并不担忧这些来自民间的不满,转而一边看向跪着的廖贵妃,一边沉声问吴广升道:“可有人议论新皇在台阶上滑倒,是何原因?”
吴广升呆在廖仲人身边多年,察言观色的能力是绝不会逊色的。这时他看着廖仲人,便明白廖仲人如此发问,一定是其中有什么关节牵扯到了底下跪着的这位娘娘。但他一时想不清楚其中的缘故,只得敷衍道:“议论倒是多,可在众人口中一传十十传百,千奇百怪的说法什么都有,却都不大可信。”刚说完,吴广升又笑着接上一句:“还有人说咱们的新皇被施了法,中了邪呢。”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吴广升本想缓和屋里紧绷的气氛,这时却只得自己干笑两声,讪讪地闭了嘴。
一时间,气氛反而更加紧张起来。廖贵妃哭得没了声音,又不敢抬头去看廖仲人,仍拿帕子捂着嘴。这幅样子连吴广升都看不下去,却又不敢求情,只得小声问道:“其中可是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故?”
廖仲人想到此处便怒不可遏,走到廖贵妃跟前,狠狠瞪着她,话对是对吴广升说的:“半月之前,我让你派人去齐楚调查齐王,你可办得妥当?”
吴广升一听廖仲人这么问,便知大事不妙,原来这火气不只冲向廖贵妃一人,自己被叫来府上原来也是难逃劫数。于是他忙不迭地跪下,疾声说道:“臣下派了前后不下百十来人,乘着最上等的军马连夜赶往齐楚,又连夜把消息送回,可是一刻都没敢耽搁过。齐王的底里里外外都被我们翻过一遍,绝不敢有疏漏啊!”
廖仲人居高临下,瞪着的眼睛慢慢移到吴广升身上,拉长了声调问道:“那你可知齐王自幼身患眼疾,看不清楚远处的东西?”
齐王有眼疾?吴广升心下一惊,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这确实他不曾知道。脑子一转,他很快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系,也终于清楚廖仲人撒出这场不小的怒火的原因。
齐王,便是新皇之前的王称,而齐楚,正是齐王的封地。新皇继位十分仓促,原因来自不久之前厉王朝发生的大变故。本应继承皇位的太子在几个月之前不幸身死沙场,为国捐躯。谁知祸不单行,先皇因此事百爪挠心,竟突然咳血不止。更没想到,先皇从发病卧榻到突然咽气,只在三天之间。先皇离去之前,抓住还能说话的空档吩咐下两件事,一是连夜召回告病还乡长达五年的太子太傅周知礼,二便是更改遗诏,宣告齐王继位。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两手都在防一个人,那便是权倾朝野的当朝太师,廖仲人。
是做托孤元老还是叛国逆贼,谁也不知道廖仲人到底如何打算。而廖仲人首先做的,便是前脚让吴广升派人去齐楚翻老底,后脚命廖贵妃在宫中撒眼线,要将这个在齐楚放任了近二十年,谁也不了解的小家伙里里外外弄个透彻明白。
谁想,还是出了纰漏。
吴广升思索片刻,便极力为自己辩解道:“臣下的人走访遍齐楚的大街小巷,能打听到的必然都打听清楚了。若齐王患有眼疾,那也不是什么隐私之事,必然能一问便知。”说着,吴广升朝远处一指,愤愤然道:“必然是周知礼那个老头在其中做了手脚,故意让我们查不到此事。若是几日之前朝廷百官知闻此事,那朝中对这位新皇继位的反对声音只会更大。就因如此,周知礼才更要瞒我们个密不透风,把这个身有残疾、性子懦弱的小屁孩儿抬上皇座。”
吴广升说罢,悄悄抬眼向廖仲人看去。廖仲人貌似认可了这个说法,背手离开了吴广升身边。吴广升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憋了许久的气,本就红润的脸愈发通红。
廖仲人背对跪着的二人,冷冷说道:“好一个周知礼,看来老夫果真小瞧他了。本以为只是个还在朝中有点根基的朽木,没想到啊,这个手眼通天的周大人不仅能封堵住我的消息,把我变成个瞎子,还能收买我廖家人,伙同太妃娘娘一起欺瞒我。”
一直沉默不语的廖太妃终于小声说道:“奴家没这个胆子。”她的声音细不可闻,若不仔细分辨,实在不知她到底说了什么。
听到廖太妃的回应,廖仲人气极反笑:“那难道是老夫干的咯。这几日娘娘可是日日陪在新皇身边,你却说看不出任何端倪,莫不是娘娘的眼睛也同圣上一般无可救药了吧?”
廖太妃刚抬起头,这时被说得又低了回去,不再辩驳什么,也不打算承认自己有什么过错,于是又僵在了地上。
吴广升见自己危机已过,说话间便从地上自行爬起。这时更是满脸堆笑,走到廖仲人身边低声说道:“娘娘毕竟是娘娘,有什么错处说说也便罢了。像娘娘如此明理之人,肯定知晓了其中利害关系,不会再有下次的。”
廖仲人看了这个脸冒油光的胖子一眼,眼神竟真的缓和下来。想来是撒气也撒得累了,再想想,如今新皇继位已成定局,再如何责骂也无济于事,廖仲人找到个台阶也就顺坡下驴,挥挥手打发走地上那人。
廖太妃也不言语,咬牙默默站起,一声不吭地离开。转身出门时,她听廖太师追了一句道:“广升,上次让你派进宫去服侍娘娘的人,尽快安排吧。”
吴广升点头应承,抓准时机也准备开溜。他知道廖仲人被先皇和周知礼来了个前后夹击,送了个小屁孩继承皇位后,心情极不顺畅,他害怕再有点什么过失纰漏被揪出来,那这万钧雷霆必然劈在他身上了。
目送吴广升离开,廖仲人拿脚跟碾碎脚底的碎瓷片,站在窗前看着偌大的院子,长叹而自问道:“这个固执的老头,果真觉得如此就能保厉国千年不朽、万世太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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