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公孙飞鸿没有动筷子,抿了口烧酒欲言又止。
“先吃,吃饱喝足再说事。”老者摆摆手,从锅里找了半片熏鸡捧在手里大啃大嚼,转眼弄得一手油腻。公孙飞鸿无奈,只好按下满腹心事,提筷夹了片腊肉塞进嘴里,没想到那腊肉竟是越嚼越香越吃越有味,本就饥饿的他干脆敞开心怀陪老者吃喝。
待到肉吃完酒喝尽,老者这才打着饱嗝看向公孙飞鸿,后者连忙将嘴里嚼了一半的腊猪蹄囫囵咽下,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
“小崽子还是不开窍哇。好好的机会送到面前,也不知赶紧伸手攥住。”老者一改之前的和颜悦色,折了根细柴枝边剔牙边含糊不清地冷哼道。那双老眼看似昏黄,却偏偏透着一股子令人脊背寒凉不敢直视的狠辣阴鸷,怕是连幽冥地府里最狰狞可怖的恶鬼也没这等瘆人的眼睛。
听到这话,公孙飞鸿不禁浑身一颤,仿佛被针扎了似的弹身站起,又立刻跪伏在地,目光游移闪烁片刻,终是将额头紧贴地面开口说道:“老祖宗息怒!小的驽钝,还请老祖宗明示!”
“示你姥姥的屁!”老者破口大骂,一巴掌将公孙飞鸿抽得狠狠撞塌小半面墙壁飞去外头。公孙飞鸿顾不得疼痛,含着满口血污和几颗碎牙踉跄爬回到厅内,再度恭恭敬敬地跪去老者脚前。
倒也不怪公孙飞鸿如此。只要不是近些年才加入武四营的雏儿,就没有谁不知道这位老者曾是先帝在位时的头号心腹,一度在统率负责宿卫宫禁的御龙诸值的同时还辖制着整个武四营,圣眷之隆厚,已然可见一斑。短短二十年不到,被其亲手弄死的庙堂权贵就有上百位!其虽自先帝龙御宾天后便悄然退隐,如今在朝堂上却依旧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莫说被老者打骂,便是被其生剥活剐,公孙飞鸿也只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受着,兴许还得全程陪着笑脸,适时提醒对方稍事歇息,莫要累坏了身子。
“活该你们不受待见!今上年纪虽轻,却是重瞳亲照明见万里,早就瞧出你们这帮不成器的小崽子是群只会吃老本的窝囊废,真有大事根本指望不上!这才让老夫拖着一把老骨头重新出山,与杨家那个在兵部当侍郎的三小子一同鼓捣出个秘谍司来!说起这事,老夫就得被你生生气死!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己,都是四十大几,也都官居五品,可一个文韬武略才智高绝,被今上倚为臂助;一个缺心少肝愚蠢不堪,遭今上弃如敝履!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
这就是了!公孙飞鸿恍然大悟,倒不在意老者对自己丝毫不留情面的辱骂。有这位老祖宗亲自于幕后主持大局,加上杨元正那位圣眷隆厚的兵部右侍郎从旁协助,难怪关于秘谍司的存在,外界始终只有些许捕风捉影的说法。
“照这么说,老祖宗,那咱们武四营与秘谍司岂不是——”想到两边原来是一家子,公孙飞鸿就忍不住喜上眉梢。
“秘谍司是秘谍司,武四营是武四营,武四营想要重新站起来,得靠你们自己。如若不然,嘿嘿——届时替今上砍你们这帮废物脑袋的正是秘谍司!”
“既如此,那小的斗胆请老祖宗解惑,您老先前说的机会是?”虽然老者把话说的明白,公孙飞鸿却并不觉失望,什么谁是谁?反正两边上头都是您老人家,也不求您老偏心,只需一碗水端平,武四营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严家。”
“这——”公孙飞鸿闻言愕然,复又大惊失色。
“古人说的好哇,这‘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驰州民变,无论他严家如何自证清白,都是徒劳无益!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件事不必讲究证据,只一个‘疑’字便绰绰有余。就算严荣是只千年狐狸,又能奈何?再说了——”
“再说什么?”公孙飞鸿不自觉地接了一句。
“再说他到底还是老了。”老者收起笑容,走去门前负手喟叹道,“当初那位率我大虓健儿将列国挨个马踏王旗,气吞万里如虎的无敌战神终究敌不过岁月消磨,如今更卧病难起不能亲事,全靠两个气候未成的小辈装模作样地勉强撑一撑场面——”
严荣病了?公孙飞鸿心下顿时一咯噔,悄悄抬头看向老者,却听对方话锋一转,兀自望天再叹。
“唯草木之凋零兮,恐美人之迟暮……人常叹美人迟暮,却不知与此相比,名将白头才更令人唏嘘扼腕!老严荣啊老严荣,你我同殿为臣三十载,一道浴血沙场枕尸而眠也不是一两回,如今你却怨不得老兄弟乘人之危拿你开刀,要怪就怪你不知分寸,失了臣子本分!”老者沉吟半晌,深深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国朝万里江山,你一人就打下六分!燎州在籍二十万户,你竟硬生生养出十万虎狼!自古帝王驭下不过‘恩、威’二字,今上对你却是赏无可赏、动不能动!功高、主疑、难赏罚,此三者哪一条都是人臣取死之道,而你三条全占!做臣子的做到你严荣这份上,你不死,谁死?都说‘美人名将,不见白头’,今上仁厚,竟容你活到今日,八十有一,实打实的高寿啊,是时候由老夫送你一程了。你也莫怪老夫无情,老夫实是一番好意。想你严罗王戎马一生功盖古今,理当力战而死方得圆满,若如常人那般终老病榻,岂不窝囊?”
带着无比复杂的神色喃喃自语一番,老者闭起双目再度沉吟良久,忽又猛地睁开,浑身杀气迸发狞声冷笑。
“节字营侦骑都尉公孙飞鸿听令!”
同一时间,燎州北城,梧桐院大花园。
虽是天寒地冻之际,北地花木大多都已过了时节,可梧桐院到底不同于别处,墙边红紫不再的槭树与香气难寻的金桂仍是枝雅叶秀盎然可爱,园内高大挺拔的香樟与栾树依旧如华盖巨伞。沿着曲折蜿蜒的碎石小路迤逦而行,不时可见寿带、孔雀、极乐鸟等珍禽于林间枝头掠过,显出色彩绚丽的身影,也不知是谁人竟有如此本事,能让这些南方禽鸟在北地安然越冬。
绕过小路尽头的硕大湖石,眼前视线豁然开朗,又是另一番洞天。足有数十亩方圆的人工大湖因与活水相连,看似平滑如镜的湖面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缓慢流动,昨夜凝结的薄冰在岸边层层叠叠,被午后阳光一照,远远看去如浪堆雪。水岸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十数座以曲桥连接的水榭亭轩,且不论匠人营造技艺之高明,单是那一根根一人合抱的上好金丝楠梁柱,就是笔寻常百姓难以想象的花费。
初次置身于此,田知棠不免暗自咋舌,心说到底是传命国侯,这梧桐院不过是严家名下诸多产业之一,可单单一座花园就足教许多显宦巨富之家都自惭形秽,既有北地华宅的恢宏大气,也有江南庭园的精致幽远,当真是“多方盛境、咫尺山林”,一路走来,这满园的假山奇石四时花木、亭台水榭小桥平湖,无不彰显出令世人眼红心羡的富贵气象。
沿岸边继续前行百余步,就见一株金钱绿萼默默开在湖畔,因离旁边那座假山太近,本该俊丽秀雅的树形已被挤得歪斜,只一眼,田知棠就从中品出几分别样滋味,不是我见犹怜的娇弱,也非孤芳自赏的傲然,而是有志难伸的不甘——梅树自身的成长终于让假山从替她遮风挡雨的屏障变成了她舒展枝叶的阻碍。
据说梧桐院奇花佳木虽多,唯此一株最得夏继瑶喜爱。
湖心有座八角飞檐的凉亭,以红漆雕栏的九曲桥连着水岸。远远看去,见亭中已有几人在座,正就着茶水赏景闲谈,田知棠当即收起感慨,过桥进到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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