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原以为仇老倌儿是胡说,不成想竟是真的。”田知棠刚刚推门入内,独坐窗边的老人就已开口说道。老人鹤发白眉宽袍广袖、鹰视狼顾面色肃然,不论容貌气度都颇为不凡,正是名震天下的当代武道宗师之一、江湖人送外号“四平八稳”的李凤桥。
“有些事迟早要做。”田知棠走到茶几前给自己倒了盏茶。
“时候不对。”李凤桥脸上浮现出一抹暗云,“方法也不妥。”
“茶在我手里,我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想怎么喝,就怎么喝。”田知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不错。”
“盏在,壶不在。”老人走到茶几前抓过茶壶冷冷一笑,“没人添,你那盏喝完就没有了。”
“小二!再来壶茶!”田知棠回头冲门外喊了声,立刻便有伙计敲门入内送来一壶新茶。
“只要店家还想挣钱,我想要多少壶都有。”田知棠提起小二送来的茶壶对老人笑道,“这是人心,是世道,你李凤桥又能奈何?”
“有意义么?你此番回来若为报仇,我李凤桥绝不多管闲事,可你——唉,你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偏要步令尊令兄昔日后尘,这是何苦来哉?”李凤桥缓缓放下手中茶壶,语重心长地叹道,“虽说今时不同往日,可你未必就能如愿。远的不提,只这一座燎州城就是虎踞龙盘,遑论偌大天地?你便有天大本事又能如何?”
“我知道。”田知棠撇着嘴角说,“燎侯严荣自不必提,国朝昔日第一虎将,老谋深算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胸怀惊雷而面如平湖’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刺史孟弘文心机幽微才智无双,有辅国之能经纬之才,当年先帝曾说其‘乃国朝梁柱之选’。夏继瑶虽是女子却胸藏锦绣杀伐果决,不论魄力手腕都远胜须眉。就连那看似纨绔的小侯爷严不锐,其实也是奸狡如狐阴毒如蛇。”
“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要——”李凤桥皱眉道,话未说完就已被田知棠抬手打断。
“严荣老迈不堪,孟弘文孤掌难鸣,严不锐志大才疏,至于夏继瑶——呵,空有男儿志,怎奈女儿身?燎州乃燎北之本,燎州有事,燎北就会有事。燎北有事,就是天下大事。”
“那你——”李凤桥刚刚张嘴又再次闭上,这一次不是因为有田知棠打断,而是有些话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有些事必须做,成也好败也好,只有做了,我才可以是我。也只有做了,事情才算有结果。哪怕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哪怕根本没有结果,可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我在山里待了十年,不是躲,是等。天时将至风云起,风云起处现鲲鹏。连梁天川这等局外人都已看出端倪,你何必还要劝我?我不信海池已干鲲鹏尽绝,昔日鲲鹏各半的北海南池,也该再起风云了。”田知棠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盏,是一只木叶盏,釉色温润黑亮、盏中木叶脉清形肥舒展自然,乃是千里挑一的珍品,恐怕皇宫大内里也不多见。涤烦居买不起这等逸品,就算买得起也绝不舍得拿出来给客人品鉴。可是对面的李凤桥舍得,这样的宝贝他有太多,多到他每天摔上一只都能摔三个月。田知棠知道这种木叶盏的价值,不过他自认是个焚琴煮鹤牛嚼牡丹的大俗人,体会不了个中雅趣。他不像父亲当年那么淡泊闲适,也不像大哥当初那般温雅谦和,他喜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睡最风骚的女人,说最下流的脏话。可就算父兄那样的性子,最后也还是一怒拔剑寒彻天地,龙吟所至苍生浴血。
从壁州莫离湖到燎北大王关,两个月、七千里,七千里龙吟七千里血!
如今父兄早已不在,有些事,终于轮到他去做了。哪怕人们总喜欢将表象当成真相,却把真相当作谎言;哪怕众口可以铄金,积毁可以销骨。可该做的事必须有人去做。
“什么鲲鹏各半北海南池?不过是有人自吹自擂,有人以讹传讹!”门外有人冷笑。推门而入的是两位僧人。年长那位身材瘦削形容枯槁,穿一身皂色五条衣,正颔首闭目默默诵经数珠。年轻那位模样倒是不俗,五官立体线条刚毅,体格健壮硬朗,给人一副威猛勇烈之气,只是眉宇间隐隐透着几分出家人不应有的狠厉。说话的是年轻僧人。
“净嗔——”年老僧人唤了徒弟一声。
“师父”年轻僧人垂首合掌。
“云何为嗔?”老僧发问,不等徒弟回答又淡淡说道,“于苦苦具憎恚为性,能障无嗔,不安隐性,恶行所依为业,谓嗔必令身心热恼,起诸恶业不善性故。又,嗔恚其咎最深,三毒之中,无重此者;九十八使中,此为最坚;诸心病中,第一难治……汝自幼皈依我佛,因心存戾气易动嗔念,为师方以‘净嗔’作汝法名。岂不知嗔乃六根本烦恼之一,忿、恨、恼、嫉、害等随烦恼,皆以嗔之部分为体?此番回去,罚抄《成唯识论》第六卷十遍,《大智度论》第十四卷十遍。”
“可是——”那法名净嗔的年轻僧人想要辩解,张张口还是无奈道,“是,师父,弟子认罚便是。”
训诫过徒弟,那老僧又起身朝李凤桥与田知棠合掌一礼,“阿弥陀佛,贫僧给二位檀越见礼了。”
“明泉法师,别来无恙?”李凤桥起身还礼。田知棠端坐不动。
老僧法名“清觉”,“明泉”是其号,李凤桥称其号而不呼其名是为尊敬,且“法师”是对通达佛法之僧人的特有称呼,乃是仅次于精通经、律、论“三藏”的“三藏法师”之尊称,绝非什么僧人都能用,只是百姓大多不知其中分别,只管开口乱叫。李凤桥自是博学之人,岂有不知之理?单凭他这一声尊称,已足见清觉老僧身份不凡。
“我才现身旬日,你们一法寺的人就到了。这算不算小人长戚戚?”田知棠头也不回地嗤笑道。一法寺是佛门祖庭所在,佛武兼修,佛法精研以无境堂为上,武道修习以无相堂为尊。寺名“一法”,据说取“万法一法”之意,至于“万法一法”究竟又是何意,恐怕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反正朝野间时有人说佛门要的是“世间万法皆佛法”!倘若此说不虚,一法寺的寺名便不可谓不霸气,然而这份霸气显然有着充足底气,在千载底蕴传承的加持下,佛门不仅在武林中是泰山北斗一般的存在,在庙堂上同样人脉深远手眼通天。作为曾经的一法寺无境堂三长老之一、如今的燎州第一丛林法明寺方丈,清觉乃是天下闻名的佛门大德高僧,地位尊崇无上。田知棠态度如此无礼,本就对他满心敌意的净嗔僧人浑身劲气震荡,怦然作响彷如雷鸣一般,双拳紧握身作猛虎扑击之势。
“不可!”李凤桥与清觉同时喝止。
“师父!李前辈!”净嗔僧人满脸不甘。
“出去!”清觉面色冷峻沉声斥道。
“清觉,你身为得道高僧,怎收了这么个徒弟?”田知棠又摇头讥讽,“你们一法寺的招牌再瓷实,也经不得自己人一砸再砸。”
“十数年佛法清音,竟化不去他满心戾气……”清觉听得懂田知棠的弦外之音,却不为所动,只是合掌微笑,“岂不知猛虎出柙,必伤人而自伤。”
“原来佛门高僧也会指桑骂槐。”田知棠闻言冷笑。
“也许是好言相劝,也许是指桑骂槐。”清觉呵呵一笑,走到茶几前坐下,伸手将桌上两只茶壶分别提起,揭开盖子嗅了嗅,“哦?原来茶一样,只是壶不同。”说完,清觉细细端详起两只茶壶,又指着茶壶笑道,“壶,有好有坏,喜欢哪只,自然就会用哪只。用不同的壶斟出来的茶,味道也就有了高下。其实茶还是那茶,心境不一样罢了。”老僧稍作停顿又道,“心有佛,所见无不是佛。心有魔,眼中无不为魔。”
“自己疑神疑鬼,却道他人心中有魔。原来是佛是魔全凭你们出家人一张嘴。”田知棠不无揶揄地笑了起来,“世人总说公道自在人心,其实啊,公道不在人心,而在某些人的两张嘴皮子上。”
“好教檀越知晓,佛祖也动明王怒。”清觉依旧微笑,并不与田知棠作口舌之争。
“佛祖也动明王怒?这话倒是有点意思。”
“罗刹亦为十二天。”清觉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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