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间壁龛内有一座白玉三足香炉正幽幽吐着香雾,烟雾缭绕,老太太盘腿坐在拔步床上,手中拨弄着佛珠,双眸微闭着,似在念经,又似在念着杂事,目光微微。
陈妈妈端了杯茶过去:“夫人休息会儿吧,今日已经念了许久了。这是姑娘回去前烹的宝珠花茶,安眠静心最好不过了。”
老太太将珠串戴回手腕,接了茶盏,叹了一声,“这孩子,最近心思重的很。”
“夫人的意思姑娘已经晓得了,只是年纪小一时间不好接受三爷续娶之事。”陈妈妈想了想,又道,“这回得了盛老先生的同意,可叫别家公子们来读书。姑娘不希望家中的姐儿们去学堂倒也有些道理,也是怕闹出个什么不好的来。姑娘是明白人。”
“她啊太明白了。”老太太沾了沾茶,将茶盏递了回去,“哪个少女不怀春,这半大的孩子,什么都看透了,人生还有什么劲儿。”
陈妈妈笑道:“所以老太太看重蒋公子?”
“阿宁坏了眼睛,我总担心她将来不顺心,可细细想着,她有我,有定国公府的门第,有礼亲王府这样显赫的外祖家,什么样的亲事做不得。我便是要给她寻摸一门好亲事,让她有个依靠,不让她受半点的委屈。”老太太侧身躺下,“蒋楠知礼谦和,有学识,家世也可,与阿宁倒是相配。”
“姑娘长得好,又孝顺,知情知礼,自然是极好的。”陈妈妈铺开薄毯搭在老太太的腹间,然后拉了张杌子在床边坐下,“夫人不考虑徐二公子么?”
“魏国公夫人不是个爽快人。”老太太一句话否定了徐家的可能性,“蒋家虽没有爵位,到底是簪缨世家,读书人,通情达理,虽是亲姐妹,蒋邵氏却是爽快的,蒋家内院这些年来也清静,若能成,倒是不错。”
“只是姑娘似乎,一点这样的心思都没有。”陈妈妈道,“到是那日我瞧着蒋家公子盯着咱们姑娘瞧了好几回,眼神亮的很。”
“她呀只以为自己还小,没轮到这事儿呢!”老太太幽幽一叹,“我到情愿她糊涂些,糊涂一回,高兴一回,再痛一回,人生有的回味,总比他日回头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的好啊!”
尽管老太太后半生过得清冷,年轻的时候也是泼辣厉害的角色,骨子里到底是没有变的。
她要的人生,不求它轰轰烈烈,却也不能如死水一般,该放手的时候潇洒放手,该争的时候决不放弃。
无波无澜的到油尽灯枯,那有什么劲儿。
“只是,不知将少夫人有没有这样的心思。”
老太太闭上眼,笑了笑,“蒋老太爷可是当朝首辅。”
彼时正值午后,大都酣睡着,府里小桥流水也格外寂静。
坠在花叶上的露珠欲落不落的耀着灼灼光华,在碎金的光线下慢慢蒸发消散。
虽得到老先生的同意,灼华却也知道不能什么人都可以来听课,便先让沈桢出面做了第一回的删减,将来年不做应试的先拒绝掉。
昨日盛先生又出了考题,叫各府的公子过来考试,做第二回删减。
最后决定下来如沈家私塾的只有徐惟、蒋楠,还有指挥使郑大人家的嫡长子郑景瑞,按察副使柳大人家的嫡长子柳扶苏,再加上烺云,五个年纪相当的少年。
熤州与熺微太过年幼,完全跟不上节奏,由盛老先生推荐又请了位西席进府,专为两个小的开蒙教授,不再跟着她们听习。
严厉再与他们一道听习也不合适了,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叫他做了老先生的侍读,上课时便在老先生跟前陪着。
灼华原本的打算是姑娘们就不跟着一道听习了。
虽说她们才是主家,大周也没有太大的男女之防,到底公子们是要正经读书开春应试的,有姑娘们在总归不是太好。
却也架不住住各位大人对父亲的软磨硬泡。
最后煊慧、焆灵、灼华又加上文远伯府的宋文倩、庶女宋文蕊,按察司顾大人家的嫡长女顾华瑶,及郑景瑞公子的二妹妹郑云宛,以及几个连灼华也不认得的姑娘做了打酱油的女学生。
而这些姑娘也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与公子们年龄相当、身份相宜,当然除了灼华这个壳子才十一岁的“小”姑娘。
所以,各家把女儿们塞进来的意思,大家也是心照不宣。
昨日过了盛老先生考核的公子们,要来打酱油的姑娘哥儿们,今日都陆续送来了束脩,来一波就要拜见一回老太太。
老太太也不知什么打算,今日一直把灼华拘在身边。
灼华从睁眼开始,端着得体又温柔的笑容伺候在老太太身边一直到了巳时,直感觉自己的脸颊子都要笑僵掉了。
好在巳时以后老太太要进小佛堂礼佛,灼华终得喘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日的《鹊巢》之论,之后老太太便不让她再进小佛堂了,只说:小孩子该有小孩子的样子,镇日神神佛佛的,没必要。然后挥挥手,把她关在了门外。
灼华好笑,难道老太太以为,她会有一日突然宣布自己看透人世凡尘,要出家?
她倒是想呢!
可惜佛祖不收她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弟子。
伺候老太太入了佛堂,又把各家送来的礼帮着陈妈妈登记入库,灼华出了保元堂,想回醉无音抄经,又觉得人疲累的很,左右今日太阳不大,就往花园里去坐坐。
远远就看到亭子里已经有人了。
可她眼神模糊,也瞧不清楚。
“是大姑娘和二姑娘。”秋水小声的提醒她。
灼华最近总觉得乏的很,今日又装了半日的小姑娘乖巧,实在辛苦懒得说话,想往回走,但沈煊慧她们已经看见了她,远远的在跟她招手。
没办法啊,只好又挂上笑,进了凉亭。
亭子里早已经放了一缸子的大冰块,散发着阵阵凉意,亭内亭外的倒似两个季节。
灼华笑盈盈的问着:“姐姐们没有回去么?”
沈焆灵笑容娇柔,温柔楚楚,“难得没有大太阳,出来透透气。”
也不说白了自己是打一开始就没去,还是回去后又出来的。
沈煊慧微微看了眼沈焆灵,神态懒懒的讽刺,问了灼华道:“各家都来拜见过祖母了吗?”
灼华低头看着茶盏里的茶叶,微微扬眉,你们难倒没看到么?
说话就不能直接些吗!
她抬头,浑浑噩噩的一脸糊涂账,皱了皱眉道:“不记得了,具体要哪几家来我也不记得,也不晓得来了几拨人,今日见得我头疼,还好都不是废话多的,略坐坐客气几句就走了,真真是笑的我脸都要僵了。”
“小呆子!”沈煊慧笑骂了一句,“光记得桂花糕里该放几钱的糖了吧!”
灼华语带深意,却是一派天真模样,“桂花糕吃得,那些人可吃不得,我记她们做什么。”
沈煊慧的面色微微变了变,然后笑着说了声“是啊”,便低头不再说话了。
再看看沈焆灵,只见她面色红润,借着喝茶的档子微微斜了煊慧一眼,唇瓣扬起,不无得意的样子。
听姜遥表哥来信的意思,苏家最近动作很多,嫡长女进了宫,封了贵人颇为得宠,和沈缇姐姐妹妹的亲近的很,这么看来苏家是搭上了李彧。
她记着,李彧下个月便要来北燕准备狩猎的事宜。
既然苏家向他示了好,李彧必是要为苏家、为苏氏在祖母和父亲面前美言了!
怪道沈焆灵何来这样的自信呢!
灼华指尖磨砂着茶盏,心中颇有些烦怒,还真是哪都有他!
沈煊慧勾了勾唇,冷冷一笑道:“听说年初的时候,长平侯夫人请了咱们大姑姑淑妃娘娘向魏国公府转达想要结亲的意思,说的是袁侯爷的嫡次女,可惜魏国公府没看得上,拿着徐世子未成婚的借口推了。”
袁侯爷嫡次女,魏国公府都瞧不上?
沈焆灵愣愣的看向沈煊慧,表情微微僵了一下,转瞬间又恢复了神采,问道:“大姐姐哪晓得这个?”
沈煊慧吃了口茶,柔柔的一笑,“咱们在深宅内院的不清楚,外头的人可知道的不少。祖母也没有跟妹妹提过吧?”
灼华点点头,“恩,是没提起过。”
祖母没有提起过,可她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自然是晓得一些的。
沈煊慧没说的是,那侯爷的嫡女长得美貌,身份到是配得上徐惟,可惜是个暴戾的,听说六岁时就敢拿着剪子,追着乳娘喊打喊杀的。
魏国公府要让这个姑娘进了门,还不天天夜夜的鸡飞狗跳。
徐世子的婚事,这时候自然也就派上用场了。
这回徐惟跟着徐悦来北燕,什么见识北燕风光,都是假的,逃避长平侯府的亲事才是真。
上一世里沈焆灵与徐惟的婚事也叫那长平侯嫡女闹腾过,这回,沈焆灵还不是嫡女呢,若教袁二姑娘晓的徐惟情愿来北燕跟个庶女纠缠,也不愿意娶她,会不会拿着剪子杀到北燕来?
那彪悍的姑娘,也不知长得什么模样,她都快要忘了。
沈焆灵微微蹙眉,“祖母怎么没有告诉咱们呢?”
沈煊慧微微侧过脸去,似笑非笑的哼笑一声,“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沈焆灵语塞,祖母无意和魏国公府结亲?
灼华听着她们你来我往的,倚着凉亭的石柱支着下颚,靠着栏杆饶有兴致的看着水中。
鱼群在一池荷花间恣意的来回游动,夏日的风微微的,带着沉沉的闷气,硕大的荷叶和优美的荷花却不受影响的轻轻摇曳,涟漪弄起,惊的鱼儿乱窜,激起碎碎水珠落在荷叶上,又细细滚落,叮咚有声。
长天看她瞧的起劲,捡了块糕点递给她拿来喂鱼。
细细捏着甜腻的糕点洒进水里,鱼群围拢过来,摇着尾巴争着凑上前抢吃食,一块点心三五下便没有了,鱼群却不肯散去,拍了拍手,把手上的屑子拍进水里,又引得鱼儿们一番争抢。
她轻笑了一声,仿佛得趣的很。
秋水连忙端着铜盆上前,让她净手。
擦干了手,抬眼看去,却发现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茶也不喝了,糕点也不碰了,身姿端着。
一转眼,看见不远处小径上,小厮正带着人走了过来。
隔得有些远,灼华微微眯起眼睛瞧去,恍然大悟,正是徐惟和蒋楠呢!
几息的功夫,两位少年郎进了凉亭,拱着手笑盈盈的跟姑娘们行礼。
姑娘们敛衽行礼,团团分了两侧坐下。
今日两位美貌少女打扮的十分清雅。
沈煊慧身着秋香色窄袖长裙,梳着流云髻,发髻上缠着一串米珠,珠串在耳边细细垂下,衬得明艳的小脸更为瑰丽。
沈焆灵一袭白底以银线绣玉兰花的长裙,梳着半髻,发间一根碧色发簪,耳上坠着一对嫩色的翠玉耳坠,淡雅柔弱。
两位美丽的姐姐啊,一个明媚,一个娇柔,面带红晕,嘴角含笑,春意绵绵。
再看两位少年朗啊,一位潇洒俊朗,一位春风和煦,眉眼温柔,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灼华望天默念:美色啊美色,果然赏心悦目。
两位大姑娘十分矜持,只是眼含春水的瞧着对面的俊秀儿郎,就是不开口。
凉亭里一片安静,似蔚蓝深海中的平静,诡异又缠绵。
灼华微微侧过脸,瞟了眼沈焆灵和沈煊慧,方才不是还念着么?这会子见着了都成蚌壳了?
人不来,你们要问,人来了又不说话的装矜持,累否?
灼华忍不住对着水面小小翻了个白眼,却叫蒋楠逮了个正着,他轻轻的笑了起来,声音悦耳。
灼华:“……”好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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