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怀秀眨巴着水汪汪的眼,正大光明地迎上青年询问的目光。他没有撒谎,但隐瞒事实的负罪感激得他头皮发麻,于是他就将这些情绪全卷曲到在盘腿时垫在下面的那只左脚的脚趾上。
成怀秀相信青年没来得及发现自己的小动作,也希望他可以就这样让那本旧书放任自流。因为,一旦他检查了那本旧书,他是不可能忽视其中缺失的东西的。那张暗藏了巨大信息量的合照已经易主,此刻正被囚禁在成怀秀所携带的最厚的一本书里,夹在两页满堂红的练习题之间放弃思考。
“啊,谢谢你。”
青年似乎没有发现异常,依旧笑眯眯地说道。
***
“这是什么?”
成怀秀坐在餐桌前,盯着盘子里那盘透明的月牙形透明薄片。
“凉拌洋葱。”青年背对客厅,抄起锅,忙着把新炒的菜倒进盘子里,“我加了柠檬汁,尝起来会温和些。”
在此之前,成怀秀只听说过北方人会生吃大葱,从没想到自己竟有机会生吃洋葱。他撸起袖管,从看上去像酱油水的汤汁里捞出一片,送入口中。
“嗯?好甜?”他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而且非常爽口……”
舌尖上只觉甘美,竟没尝出一丝一毫刺激的味道。尽管过会儿自己身上的气味可能变得相当糟糕,可此刻他只想尽情地用牙齿切断这些清脆的植物鳞茎,细细品味这不曾体会过的,随细胞膜破裂而迸发满口的清甜汁液的奥妙。
“我昨天去趟了市场,卖猪肉的不多,最便宜的一家也涨到了27块7一斤。”
青年递给成怀秀一只瓷碗。他伸手接过,张口啜饮清亮的菜汤。蛋花酥松,番茄酸甜,汤水温暖柔滑。
“所以接下来这菜是原版的变种,我把猪肉丝换成了水蒸鸡的鸡丝。”
又是一道菜上桌,几缕热气不紧不慢的在空中翻腾,搅合着鲜香的气息涌进成怀秀的鼻腔,他只觉满口生津。在温暖柔和灯光的照耀下,这道散发着诱人光泽的青椒肉丝直叫他食指大动。只消轻轻一咬,鸡丝的软嫩咸香,青椒的滑舌脆爽,一齐溢出齿间,温和而悠长地缓慢融化。
合着不太饱满但饱腹的白米饭,伴着水汽和新鲜出锅的温度,这一切开始逐渐滋润成怀秀发寒的味蕾、四肢与心脏。在这喝凉水也塞牙的一整天里,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即将扭断的神经得到了一点宽慰。
可惜的是,这番温馨的景象并没能持续多久。不仅是因为他的心理承受力已经抵达了极限,更因为他该死的把那张照片夹在了错误的地方。
“犯错误是很正常的事。”青年微微笑地说着,轻轻把自己的手覆在成怀秀的手臂上,“我不会对你说没礼貌的话。”
两人此刻正面对面僵持在书架跟前,小桌板作为楚河汉界,依序被照片的载体、成怀秀的小臂、以及青年的手掌叠罗汉式的碾压。
这家伙就是个笑面虎。
成怀秀有些崩溃,想搓搓刘海发泄对自己粗心大意的懊恼,可他又不敢抬手。要是让这本好死不死的英语练习簿脱离自己的控制,它一定会半出于他们彼此间的双向怨恨,半出于排异反应的把那张照片在青年面前大肆曝光。
“分数不重要,错了多少题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知识点有没有掌握,而练习题就是起检查作用的。”青年口头上循循善诱,然而手上的力度却没有减轻一毫,“你可以做到的,只要鼓起勇气迈出第一步。”
“干嘛这样?你只要和学校老师一样,直接跟我讲些时态、单词,还有那个什么叫‘grandma’的就好了啊!”
成怀秀撇了撇嘴,皱起眉头,心里止不住地冒火。
“我之后会讲的。但如果想要高效教学,我需要了解你目前的学习情况。”
“不过是拿钱办事!”
“正因为是拿钱办事,所以我要以完全认真的态度对你负责。”面对成怀秀满脸的不屑和厌恶——其实是焦虑和恐慌,青年没有放弃,“对不起,今天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即使你无法信任我……但,你的父亲,他聘请我一定是有理由的。”
成怀秀突然为他感到可悲。难道他真以为他自己是得到了父亲的认可吗?
“而且你父亲告诉过我,你非常自律,学习能力也很强。他说你很让他骄傲。”
随着这些话从青年的口中吐出,成怀秀心中刚刚萌生的怜悯和同情顷刻间一扫而光。
这家伙是个谎话精!是个撒诈捣虚的骗子!他真想立刻冲到街上敲锣打鼓扯横幅,昭告天下这个被偏爱的无耻的家伙到底是在怎样妄下雌黄。
“你已经流利掌握了世界上公认最难学的语言,而英语完全不比中文复杂。”青年再一次开口,“你可以做到的,只要静下心——”
尴尬、疲惫、焦虑、委屈、不甘、嫉妒、愤懑……所有的负面情感悉数汇成洪水猛兽,成怀秀的理智人间蒸发了。他被这些压抑许久的情绪撕成了碎片,甚至没有机会再多挣扎一秒。
“啪”!
霎时间,他的身体自己行动起来,押上了全部的体重给了眼前人的手来了一记最猛烈的鞭笞。与此同时,无数毛细血管爆破的声响在整个房间里增幅炸响。
“你,你凭什么对我说这种话!”
成怀秀猛地站起身,宽松的校服“哗哗”作响,小桌板被顺势刮倒,“咣”地砸到了眼前人的腰上。
“像你这种和天天和洋人鬼混,甚至即使穷得叮当响也要跑出国去的家伙!崇洋媚外!伪君子!”他一脚掀起两人之间唯一的隔阂,同时也是青年能够保护自己的最后一道屏障,“闭上你那张谎话连篇的嘴!你凭什么要假装你很懂!”
小桌板扭曲着失控冲出,摔向一尘不染的玻璃拉门。惨烈的撞击之后,它们异口同声歇斯底里地发狂尖叫。共鸣之下,封闭空间里所有的屏障都疯了似地抽搐痉挛,整个房间顷刻之间化身一座填满暴乱蜂群的养蜂场。
“抱歉,是我自说自话了……”左手像在火中燃烧,难以自制的抽搐,然而青年并没有垂下他的脊梁,“我会认真听你说话,所以坐下来——”
盛怒的少年脚底生风,他向前跨了两大步,一把攥住青年身前的衣领。他经过武术训练的手臂强健得就像肉店里沾满腥气的挂钩,而青年半悬空的身体却不比装作羊肉出卖的断气老狗。
“为什么你就能那么心安理得啊!”少年明知他不可能说得出,“你说话啊!你告诉我啊!”
“你难道都忘了吗?你忘记那些禽兽都对我们做过什么了吗?”
“我们一向勤劳朴实,只想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可是自从他们来了以后,这一切全都变了!”
“他们……他们把这儿变成了坟场!”
“是他们龌龊无耻的洗劫人们辛苦创造的财富,还美其名曰战利品搬回自己的贼窝!是他们灭绝人性的烧杀抢掠!是他们让无数个家庭饥寒交迫流离失所!”
“是他们,是这些自诩文明人的败类做出了禽兽不如的事情!是他们夺走了无数黎民百姓的幸福,甚至是他们生而为人的尊严,让那些无辜的人悲惨地像牲畜一样死去!”
眼睛好像已经瞎了,喉咙被撕成碎片,肺叶也像被送进了真空机一样被压得生疼,肌肉因为过度换气陷入僵直,整个身体撑满了迅猛而反复的痛楚,像被架上了高压电塔。
长期压抑的本性过于暴戾,仅存的理性垂死挣扎。
“这就是他们对我们做过的事啊……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快住嘴!不要把你自己的愤怒发泄到他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能这么心安理得啊……”
“快放手!你要掐死他了!他只是想尽职尽责的教书而已啊!”
不论是哪里,眼眶、鼻腔、嘴里、脸上、食道、血管……处处奔腾着沸腾的岩浆。胸腔剧烈而不规律地胡乱起伏,心中悲愤的怒火因此受着断断续续的供氧,挣扎着不愿灭亡。
“你不会懂的,你永远也不会懂的……”
声带被炽热的情感灼烧到扭曲形变,几乎无法再用正常的声音说话。
“是他们夺走了我爱的人……而她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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