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不善于撒谎的人。但是这一次来美国，我却对妈妈撒谎了。纵使我是那样于心不忍。

我跟她说，同学陪我一起去旅游。而事实上，我只是一个人来散心。若是照实说，她肯定会说：“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好端端地跑那么远。”我该如何解释呢？难道跟她说，我最近经常梦见这里。虽然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却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地方的模样。

她是不会相信的。

她会相信我说的是实话，但是她不会相信几场莫名其妙的梦能够映照甚至指引现实。可是我不一样，我相信这些。所以现在，我才会坐在纽约的一家咖啡厅里——虽然它并不曾在我梦里出现过，只是在我回酒店时，恰好出现在了街角。

我正一边用小勺搅动着早已变凉的咖啡，一边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特别的。即使这座城市里拥有的事物，在上海也有。可是这里对我而言，总有一种来自异国他乡的韵味。我在想，若是这个时候突然下一场暴雨，这样的韵味应也丝毫不减吧。

我竟然用到了“韵味”这一个词。这个词我之前只用来形容过蓓蓓姐。她是我认识的所有女性中，最符合这个词的人了。也因为这样，给她买礼物却让我非常烦恼。因为我不知道要买什么给她。一来，似乎没有同样适合这个词的礼物。二来，她好像什么都不缺，又或许是，她是那么容易满足，以至于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蓓蓓姐要什么。包括她自己。

然而在刚才挑礼物的时候，出乎我意料地，我碰见了一瓶别致的香水。虽然那不是特别名贵，但是我格外喜欢它的香味。若是让我形容这种香味，我会说，它就像一位温文尔雅、低调又知性的女性，总会在点点滴滴的岁月里将温暖融进你心里……啊，我竟然又不知不觉地在描述蓓蓓姐了。这样的香水，是多么像她的人啊。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把那瓶香水从包里翻出来，在脚踝上喷了一点点，然后把它随手放在了一旁。

香气不知不觉地飘散，缠绵地萦绕在我身旁。我肆无忌惮地沉浸在这样的味道里，想象着我自己也是那样知性的人——虽然我知道这不太可能。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几声清脆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玻璃窗上。我好奇地往窗外看去，豆大的雨点正夹杂着风，斜斜地打到落地的玻璃窗上。这只是几点儿雨。可是行人们一改从容，匆匆忙忙地从窗外的街道跑过去。紧接着，雨点紧锣密鼓一样地落下。我依旧是望向窗外，看着雨点渐渐地稠密起来，听着咖啡厅的门开了又关，接纳进了无数避雨的行人，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

这时，我看见有一个人，从对面的街道跑过来。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他在咖啡厅门口站定，拍了拍西装上的雨滴，整理了一下头发之后，才推开门走进来。那是一张亚洲面孔。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中国人，但是他总让我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外面的雨来得急走得也急。当他刚点完咖啡，坐到我对面的时候，雨就已经完全停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店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或许是觉得领口有些紧了，他扯了扯领带结，又利落地拨开第一颗衬衫扣子，随后靠在了沙发上。正当他抬起头注意到我时，有些意外，马上用中文解释道，“不好意思，这里有点热……”

他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是中文，便马上住了口，改用英文向我重新解释一番，还补上了一句话，大致意思是，他看见我是亚洲面孔，本能地想说中文，真是不好意思。

我微笑着摇摇头，用中文回答他，向他表明，我也是一个中国人，“没有关系。这里确实很热。”

他有些惊喜，“你也是中国人吗？”

“是，我是来旅游的。待会儿就坐飞机回上海。”

“嗯……”他好像在想着什么，咖啡恰在这时端了上来。他回头对侍应生道谢。于是我们的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

他默默地喝着咖啡。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杯子，也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我想再说点什么，可当我从杯沿上方偷偷地看着他时，又感觉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只好这么默默地彼此相对。幸运的是，即使是这样相对无言，也有一种让人舒服的氛围。

他放下杯子，而我依旧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我自己的手指在木桌子上顺着纹路划来划去。我明白地感觉到他的目光。他应该是在注视着我的脸。我有些不知所措，在心里不停埋怨自己为什么出门不化妆呢。我早已随意惯了。在工作场合之外，我总是素面朝天，连口红也不涂。这真是一个不好的习惯。

我微微地偏过头，放下杯子，直到感觉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我才敢转回头看着他。可是当我一转回头，还是猝不及防地迎上了他的目光。专注而深邃的目光。其实他似乎没有特意在看着我，目光里也没有所谓的深意容人去揣度。只是他的眼睛本就是那样，像是一湾清澈的湖水。我想再多看看他的眼睛，想让我自己的模样，倒映在那潭湖水里。可是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一个陌生人看，总归还是不太礼貌的吧。

于是，我低下头来，佯装在包里翻着什么的样子，这样可以避开他的目光，或许还能摆脱一些奇怪的想法。那些我看着他的眼睛，就抑制不了的想法。

就在这时，我的手指摸到了自己的手机。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了脑海。我默默地把手机调成静音后，刚想问他，“你能打一下我的手机吗？我好像找不到了。”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所以我只是突然往前倾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好把手放在嘴前，微微地咳嗽几声，又继续靠在沙发上，佯装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假意抿了一口咖啡。

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头脑也更理智了。我想我还是不要做这样愚蠢的事吧。我又伸手，在包里摸索着，试图把静音模式取消掉。奇怪的是，刚刚触手可及的物品，现在我却摸了半天也没有碰到。我把包立在腿上，让它敞开一些，双手在包里翻来翻去，终于在最底下摸到了我的手机。

我还没来得及关掉静音模式，他似乎就已经注意到我这一连串不自然的举动，问我，“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他这么一问，我想，要不然我就顺水推舟把我刚才咽下去的话，说出来吧。“你……”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手机偏偏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他一只手拿起手机，放在耳旁，另一只手指着手机，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着，走出咖啡厅去讲电话。

罢了，不问也好。大概上天都看不惯我这么不妥当的行为，忍不住安排了一个电话在这个时候拨进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再次端起咖啡杯，仰头一口气喝完了咖啡。一种别样的感觉袭来。但我清楚那不是咖啡给我带来的。

我往窗边挪了挪，头靠着窗户，看着他站在门口打电话。他一手插在西裤口袋，一只手握着手机，随意却不懒散。他的表情很温和，似乎不管电话那一端的人，讲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打扰到这样的云淡风轻。这时，他无意地往我这里扫了一眼，我慌乱地移开目光，假装低头看手表的样子。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回宾馆收拾一下东西去机场了。可是我又不甘心就这样直接离开。要不然给他留一张字条？他和我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这样，会不会太唐突了？若是当面告别的话……我不知道他电话要打多久，难道我还要特意等他打完电话再说再见吗？这样会不会更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郑重？要不就冲他挥挥手示意我要走了？可这么仓促的告别，总让我有点不情愿。即使他对于我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奇怪，我什么时候这么在意这些可有可无的形式了。想来想去，我决定要怎么做了。于是，我起身去收银台，买了两杯咖啡的单。走出咖啡厅的时候，我往他那边望了一眼。他在咖啡厅门口，面朝东打着电话。而我的方向是往西的。

他大概是看不见我离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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