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闯进网里
东阳五金厂对曾经在莞城上千人的正规工厂干过的我来说,可以用颓垣败壁,半零不落八个字形容。低矮的红砖厂房,石棉瓦盖顶的宿舍,铺着碎石的操坪,几台破烂的冲压机和十几台翻砂用的电动机,以及一条打包装用的长木制工作台,这就算一家五金工厂了。
我来第一天晚上就对我雄说我想走人。
雄不高兴的劝我道:“你出来的车费还是阿娘把年猪卖了凑出来的,那先混着,等我发了工资,我给你几百块你再走。”
“可这也算工厂,又脏又热又嘈杂。”我都要哭了。
“可这里能赚钱,这里计件,多劳多得,只要愿意下力气干活一个月挣五六百。”
我能怎么办呢!出来的车费是贱卖了今年过年的年猪,我要走,就需要车费,可我又能去哪里。莞城佑文叔叔的纸品厂,一个月加班加点的才三四百工资,我这一次出来是想赚钱来的,既然这里一个月可以挣五六百,即使再脏再累,我也不应该嫌弃的。
可第一天上班,我就见识了什么是挣钱的艰难。
光线昏暗的砂房里,满房间漂浮着烟雾和灰尘,二十几个砂房工人两人一台电机,正低着头,双手抱着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排满了整整齐齐的刀具,工人一个个斜侧着身子,用一只弯曲的膝盖用力顶住排满刀具的架子往滚动的布砂轮上面蹭,排好的刀具在接触滚动的砂轮的瞬间,只看见火星像夜间射击的机关枪火花四射,火花在电机下面变成一条灿烂的火龙,扬起的布轮碎屑,烧焦的烟雾,还有抛光用的石腊雾气,熏的我眼睛的睁不开。可工人浑然不觉,任由那些滚烫的火星溅射到脸上身上,只有偶尔飞溅到眼睛里时候,他们才会停止一下手中的活计,用肮脏乌黑的手揉一下眼皮,脸上瞬间就是一片肮脏的黑印。
但最让我恐惧的是电机上的布砂轮。布砂轮就直接上到高速旋转的电机轴承的两头上面,轴承两头是刻着螺纹的尖头,工人随意的上进旋转的尖角里面,尖角的两端既没有卡扣螺母类用于固定,布轮的边缘也没有任何的保护措施。而且旋转的布轮,还要承受全身下压和膝盖上顶的压力,如果它从尖角处松动脱落出来,不要说坐在电机旁边的工人,即使他身后机位上面的工人,再到后面的工人,都会尸骨无存。我想,它的威力,绝对超过金轮法王的飞轮和满清密探的血滴子。
十几天前我还觉得下田干活是件有失体面的事情,但来了这里不到一个分钟,我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体面’。我的手上已经伤痕累累,膝盖上更是血肉模糊,该死的锋利的刀具,一不小心就割我一条口子;该死的滚动的砂轮,碰到就是血肉模糊少了一块肉。
开始几天天我还能尽量保持身上干净,几天以后我就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了。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在你自以为是的时候,他会狠狠的打你一耳光。
我想起谢会计托金秀说的话,假如我不乐意姬读书,姬会跟着我出来打工。姬要是看见我现在除了眼睛在闪亮,全身上下都如煤炭工人乌黑肮脏的模样,不知道娇滴滴的她还有没有:离开你的时候,我送你多情的秋波。请你用明媚的笑靥,永远好好的爱我的好感。
可生活就是这样,既然你选择不了,就只能融入进去。
“我请你喝酒去,”尖有一天对下班的我悄悄地道。
“你有钱吗?”我已经知道这边的工厂发工资极其不准时,所有的老乡都是穷光蛋。
“我有地方可以挂账,一般人我还不愿意喊。”尖神秘的道。
“我不怎么喜欢喝酒。”我看着黑咕隆咚,满地芦苇的厂外说道。
“我知道你喜欢我表姐,走吧!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说几句好话。”尖的话让我内心一震。
“你哪个表姐,你不要乱说。”我红着脸马上反驳,真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风,你到底去不去。”尖急眼了。
我虽然已经自断念想,但风这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名字在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止不住的一阵跳动。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跟着尖走过黑暗的厂门口水泥路,然后走到两边满是芦苇地的有路灯国道,我一直暗自琢磨着尖的目的,但是目前,我看不出尖有什么险恶的用意。
我们俩就这样走了一个多钟头,从东阳镇一直走到阳东县,走了十几里路,终于到了一个工业区门口一间上盖茅草下围竹子的所谓的饭店。
老板是一对三十几岁年纪的夫妻,有着典型的高颧骨黑皮肤的粤省人。老板看见尖,露出一口白的发亮的牙齿道:“来了,吃点米也?”
这是广式普通话,我听懂了。
“有什么来什么,先来碟花生,来瓶白酒。”尖把衬衣袖子挽起来道。
“馁上次钱都没把我,天耶食白食啊!”老板婆一脸不高兴的道。
我心里一紧,这什么情况,不会白走一趟吧。
幸好尖和老板熟悉,花生和一瓶白酒在老板婆的极不情愿中端了上来。
尖给我倒满一杯,自己也倒一杯道:“火,你来了这么久,今天算兄弟给你接风。”
“喝不了,我不怎么喝酒的。”我谦虚道。
“我还不知道你,你们红旗大队三个猫头鹰哪晚不干酒。我知道,你看我不起,平时,我也没和你喝酒的资格,现在你来阳城,我才有机会请你喝一餐酒。”尖十分真诚的道。
我的心猛然间一跳,不理会尖的真诚,不可思议的问道:“你刚才说这里是阳城,那个阳城?”
“是啊!太阳的阳。哦!我知道,粤省省城也叫羊城,只是它是山羊的羊。”
“你是说,两个阳(羊)城。”我内心一阵激动,难道那封信是从这里寄出去的。那到底是谁作弄我呢!
“是,本地人是这样简称的,把阳东县叫阳县。”尖不明所以的道。
“那东阳镇是不是简称阳镇,东阳五金厂是不是简称阳厂。”我大胆的发问道。
“你怎么知道?本地人是这样称呼的。他们什么名字的喜欢简化,你看街上招牌,是不是直接称呼王记李记的。”尖喝着酒道。
阳城阳县阳镇阳厂,那封奇怪的信里面的预言,在我毫无察觉中,悄悄的出现了。我以为那是个恶作剧,但我却像一只没头没脑的苍蝇,不经意间的闯进一张被人编织的蜘蛛网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有一个人,正潜伏在阴暗的角落,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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