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二年秋,洛阳禁中太极宫。
太极宫作为大梁新朝皇城大内,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宏大。而太极宫之所以修筑的如此宏大,夸功之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劳动力太多了。
这里所言劳动力,主要就是诸多内附胡人战俘。这些聚众作乱的胡人们,在大梁王师强大兵锋碾压之后,几乎是成部落成建制的被俘虏或是归降。由此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不好安置。
须知这些战俘本身便不属善类,丢下甲戈是流人,重新拾起便是乱民,如果要妥善安置下来,则必须有强大的武力用以震慑。
大梁王师在攻灭羯国,统一南北之后,兵锋势必要指向四边仍未平定区域,根本不可能留驻地方以监视这些胡众们的安置问题。
当然也有一个地方是例外,那就是天中河洛。河洛是四边王师在久战之后归国休整的大本营,也是新兴帝国的绝对中心,长置有十万人以的主力作战部队,这是其他地区所不具备的武力优势。
正因如此,将诸胡流人集中于河洛,通过劳役来逐步瓦解掉他们原本的内部构架,沉重的劳作又能消磨掉这些胡众过往经年所积攒的凶性,重新予以整编分配,再以洛阳为中心,向四边进行输送役用,能够最大程度防止这些胡众们乍降乍叛,也能将这些劳动力最大程度保留下来,投入到久经战乱之后的复建中去。
比如伐蜀王师发兵南下之后,洛中便又收集整编将近两万人的羯胡丁壮随后而行,他们除了一部分需要留在襄阳承担毕生的劳役之外,其余的则就需要在蜀中平定之后,分批进入蜀南南中区域,成为之后王师继续南下的先驱小卒。
南中地属宁州,名义虽然仍归中国节制,但其实早在旧晋江东政变前后,这一片区域统治权便被当地土族如爨氏等所掌握,绝朝年久。甚至在大梁创建,梁使南行通告的情况下都置若罔闻,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眼下的大梁刚刚统一宇内,民生百业亟待复兴,暂时是没有足够的掌控力去彻底收服宁州这一偏远地区,但并不意味着对那些桀骜土宗便会视而不见,任由做大乃至于威胁蜀中之后的复治,给予必要的敲打迫其臣服也是应有之义。
正是因为此类劳动力的充足,天中兴创速度也是惊人。
太极宫规制宏大,也带来一个比较无奈的结果,那就是禁中役用,特别是内苑人用的严重不足。苑中宫人宦者,堪堪千数之众。
当然,当今圣人嫔御本就不多,不过一后二妃而已,即便是加诸子女,千人侍奉那也是绰绰有余。
可是一方面,宫人宦者的存在可不仅仅只是侍奉日常衣食起居那么简单,许多必要的章制、礼仪都有定数,而另一方面,禁苑规模宏大,这千数宫人宦者分布其中也实在是显得冷清空旷,以至于禁苑启用年余,仍有许多区域被封存荒废。
基于这一点,皇帝陛下也曾经在朝日提议与其任由宫室荒废,不如放开一些区域以资民用。但这一建议一提出来,便遭到群臣众口一词的否定。
开玩笑!就算是新朝甫立,需要倡俭节用,也不差皇帝陛下这几间屋宇。
更何况禁苑所在,关乎君王安危,如今天中正是时流汇集、品色复杂,一旦开禁,所带来的宿卫压力与消耗,又比能收到的那一点利好大得多,得不偿失。
如此不成,任由禁苑荒废下去也是不妥。群臣不乏进言募选籍民良善以充宫实宫用,但这一问题又遭到了皇帝陛下的否决。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皇帝陛下正忧于大军频动、军费沉重,还有广袤领土亟待兴复创建。当此时节,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两个人用,妇女也是不逊于丁壮的珍贵劳动力,内苑留用千人他都有感于太奢侈,又哪里肯为充宫实而普集人力废置。
最终,还是执掌内苑的皇后司马氏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那就是诏使外命妇入值苑中,旬日为期,轮番补用。
朝廷大赏功勋,那些功勋们的家眷自然也随夫品阶而得诰命之赏。这些命妇们大多无所事事,相夫教子之余,仍有大把的闲暇时光,而且当中不乏家学渊源、才艺不凡者,入苑典掌内尚职事绰绰有余,内廷与外廷这种互动,也能加强整个统治集团的稳定。
皇后这一建策,也得到外廷群臣认可,于是在大业二年便正式确立下来。施行将近半年,效果卓然,甚至不乏命妇天分展露,得到皇后雅赏,乃至于本身诰命品阶竟然超过了夫主功勋所带来的延授。
如是内外两廷俱都井然有序运作起来,入秋之后,伐蜀事宜也进展顺利,原本皇帝陛下心情应该不错,可是近日一桩小事却让他烦躁不已,以至于罢朝归苑、回到皇后所居长秋殿仍是愤愤不平,脸色阴郁。
皇后内宫之主,若真忙碌起来,也并不比皇帝陛下轻松多少,所历虽然不是什么军国要务,但却要更加繁琐细碎得多。
不过除此之外,她更重要的身份自然还是身为人妻,得知皇帝归苑,便第一时间返回来。踏入殿门,便见皇帝陛下一脸的阴郁,她侧身摆手,示意宫人退出,亲自提着一盘糖渍的蒸梨行入殿中。
听到脚步声,皇帝陛下本来半躺在卧榻,待见托盘中那蒸梨,眉头更是皱起:“好好的梨子,生啖脆甜,偏要蒸煮糟蹋。”
他是心中烦闷,百事不爽。皇后听到这话却笑起来,前软偎皇帝身侧,拿起一枚蒸梨用竹刀切块,笑吟吟递在皇帝嘴边:“夫郎郁气中结,妾若再百事温顺,无错可挑,不是更无从发泄?斥我饮食失意,总好过见我面目可厌。”
彼此少年夫妻,随着年轻渐长,特别是身份发生巨大跨越之后,皇帝气盛的一面更加显露出来,反而是皇后变得越发温婉可亲,年轻时的浮躁骄横已经完全褪去。
“我正气着几个外廷蠢物,跟娘子有什么关系?凭他们也配让我夫妻失和?”
皇帝听到这话,闷气反倒消散一些,接过叉梨的竹签,将梨块含入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又斥骂起来:“祖家小儿太可厌,恃功生骄!中书几次选任,全都辞回不受,这是看不起我大梁名爵?等我耐心消磨光了,必责其父旧罪,夺其爵禄!”
说着他又主动叉起一块蒸梨,并与皇后分食,本以为爽脆尽失,必然甜的发腻,居然意外的别有风味,特别其中一股茶香,有了糖渍中和掉茶叶的涩气,与梨味巧妙融合起来,倒是非常的顺气生津,转又问道:“晋国夫人送来?”
晋国夫人便是晋国公司马衍夫人卫氏,如今也在苑中司职尚食,但职掌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兼顾自家生意。
苑中广有命妇云集,眼下国中风尚俭朴,就连神都御坊器物产出都有定例,诸权贵人家也都不敢逾止。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恩宠殊荣的晋国公司马衍,玉食珍馐生意越做越大。
皇后闻言后点点头,略有几分不满道:“那小子越发猖狂,只道都下人人如他一样豪奢足用,区区一枚蒸梨,定价居然要五百钱。此前坊里新蒸三千枚,我已经让人封存送往寿兴宫,不许他再新制。阿翁宾客满堂,随取随食。”
寿兴宫便是皇帝宣仁小城潜邸扩建而成,如今为太皇沈充寝宫。
皇帝听到这话,不免几分心酸,老爹性情仗义豪迈,家门又是江东豪首,生平无受财货所累。如今尊为太皇,过得反而不如往年舒心,毕竟如今国中尚俭,太皇也不愿给人豪奢无度的印象,以至于偶尔餐食添新,居然还要靠自家娘子往母家打秋风的强夺横索。
“这种事还是尽量少作,世根虽然不敢忤你,但却已经寄信阿鹤处说儿辈妆奁将要大大亏空。”
司马衍与沈劲已经定下儿女姻亲,寄书给远在长安留守的沈劲诉苦乃至于以未来妆奁威胁,可见皇后搜刮力度不小。
只是皇后这手段在皇帝看来太粗暴,吃相不太好,顿了一顿他便对皇后说道:“我听说世根秘作《玉谷膳经》,多录谷精巧作的良法,这是由膳食入经术,让人欣慰。可惜他太自珍,崇文馆校书郎几访不得,不能录充书阁,实在遗憾。夺人财物,终究不美,何如访求道学?美器珍馐,人之所欲,简衣缩食不是盛世良态,来年各边咸定,国势长旺,少不了大酺群贤的盛举,总不好粗谷待客……”
皇后听到这话,已经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敲在皇帝肩,又露往昔娇嗔姿态:“你可真是个好姊夫,恶亲总是我来担当!”
此时洛南积善坊晋国公宅,书斋伏案精修膳经的晋国公司马衍突然重重打了一个喷嚏,此时他还不知,苑中那对饕餮夫妻已经不满足于日常敲诈,而是已经瞄准了他眼下还在苦修创新、用以构建美食帝国的这一部精法秘籍!
与皇后闲谈细琐,皇帝心情好了许多,转又提起刚才烦躁的原因,心态也略有平和:“祖士少悖侫之人,倒是生个好儿子。祖青屡辞台任,直欲北归,言是故器难舍,我也知道他为的什么,不失一个至情至性之人。但中书典才人士,又怎么能一味的循求人情?他这么固执,倒是让我为难。”
皇帝此前怒斥祖青,倒也不是动了真怒而厌恶其人。相反的,他对祖青很欣赏,而且祖青身世离奇又有奉玺南投之功,重用其人对于河北人众是有很大的标榜意味。否则,也不至于在祖青屡辞之下还要频频任用。
其实早在大业元年,祖青便书求要北归,且详陈缘由。对于这样一个不爱名禄而难舍旧人的性情中人,皇帝自然也是欣赏。
但是当时大梁章制新定,河北各处人众对于新朝仍存狐疑,而祖青的事功事迹又太耀眼。这样的归义壮功之流,朝廷不能嘉用,反而放归于野,落在河北人众眼中,无疑会更加深他们南行的顾虑。因是关于这些奏书,皇帝俱都留中不发。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考虑。祖青的事迹虽然很感人,但所涉之人实在太敏感,他的妻子是羯国权臣张豺的女儿,这也是皇帝不愿大肆宣扬的原因之一。
河北久经战乱摧残,谁身又没有几桩感人肺腑的义气故事?但从治国层面而言,私人的感情取舍不足干扰到国策方针层面。
河北久乱之地,生民新附未定。皇帝正打算利用羯主石虎暴政之下所制造的制度荒芜,从新在河北树立起一道新的章法制度,这其中,河北那些豪宗世族残余势力是需要重点清除的目标,这一施政方针将会持续很长的时间。
这是一次非常严肃且敏感的清洗,皇帝就是要利用绝对武力的震慑,加重河北这些豪族残余的惶恐,让他们看不到一丝能够求于两可的余地,才会乖乖顺从朝廷的安排,离开乡土择地安置。
如果他因为人情的感动而给祖青网开一面,那会发生什么?
到时候,将会有无数类似祖青这样的事件涌现出来,而且可以保证确凿可查。因为这些河北豪族的存在本就是一体两面,他们既有扎根乡土、窃夺民望的一面,又有荫庇乡人、力保桑梓的一面。
可是现在,朝廷需要强调的并不是他们义气与否,而是需要完全贯彻章制律令在河北的施行。如果在这时候出现祖青这样一个能够被网开一面的例子且为人广知,那么所带来人情的喧扰与局势的反复,谁也不能确定是大是小。
你祖青因有义妇相助而归义获功,圣眷隆厚连张豺的女儿都能搭救出来。可我们也力守乡土,百千乡士因此得活,现在我们不求表彰,只求能在乡野安生。如果朝廷刻薄到连这一点都不能答应,那么跟肆虐河北的暴主石虎又有什么区别?
大势趋向言则壮阔,但当中的血泪代价具体到某些个体身,又会让人有切肤之痛。
当然皇帝也可以密旨访求祖青家眷,但这密旨离都之后总要具体有人执行,豪族世家之所以难除,还在于那蛛丝密网的关系,在执行的过程中如果某一环节走泄,朝内群臣会不会循此请托?皇帝又要不要答应?一家两家网开一面,那么政令还要要不要推行下去?
为了杜绝请托,皇帝甚至连河北人望代表的崔卢二人都打发到了江东,贵妃崔翎也陪母亲长居龙门道场。
他就是要用这种决绝的态度,彻底杜绝河北那些豪族的侥幸心理,且清河崔氏就在第一批南迁名单中。
不迁?是觉得江南水土不美不足安家,还是觉得脖颈硬过刀锋?
所以,皇帝欣赏兼同情祖青是一方面,但也不会因此徇情,张开一个无从遏制的口子。
皇后静静听着皇帝将原委讲述,她终究是一个感性妇人,听到祖青与张氏女在那样凶险处境中的生死誓约,很快眼眶已经泛红。当然,也只是止于同情,不会因此责怪自家夫郎心坚如铁。
听完皇帝的讲述,皇后默然无语,过片刻,她突然开口说道:“前日坊报入苑,夫君现在要不要看?”
所谓坊报,是监察杂奏的一种。大梁章制即定,监察事宜由御史台主掌,但御史台职责主要还在监察、弹劾、肃正朝风官仪。
原本的司隶台也保留下来,但却并不再独设外廷,而是挂在了秘书省殿中监下,成为类似内官的存在,司职采风访秘,主要搜集坊市并乡野民风物情,汇成坊报以供皇帝阅读。
坊报所涉内容很广泛,确凿些的如随市百货物价涉及民生,乡社节祭的民俗。但也有许多风闻荒诞记载,类似乡野传闻、百官八卦家事。
不求诸事确凿,只求能够记录反映天中风貌的方方面面。皇帝闲来无事的时候,往往也是将之当作消遣读物来看,也能更加清晰的了解民情面貌。
坊报半月一奏,直呈苑中,皇帝闻言后便点点头,命令宫人将坊报取来。
坊报内容广泛且繁琐,一期便有十几万字之多。皇帝接过之后,首先看的便是市情一版,这一版主要记载的便是都内并几座大邑的主流货品如粮盐之类的价格波动,这也最能反映当下的民生状况。
当看到粮价较之月又涨将近五成,皇帝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叹,心知目下民生还是脆弱。
早年北伐攻灭羯国,收复河北,那是关乎到社稷一统问题,余者全都不必讨论。可是如今统一大局初定,民生已经不可罔顾。
今年的蜀中战事虽然只是区域性的战事,但是粮价较之年初已经涨了两倍有余,当然这也是因为江州作为主要粮仓之一独供伐蜀大军而没有了外输的缘故,但由此也可见军事对民生影响之深。
在统一大局初定之后,为了维持整体局面的平稳,许多军事已经不可没有节制的肆意发动。当然完全的罢兵止戈也不可能,且不说疆土还未完全的收复,边疆也并没有彻底的稳定下来。
三年之储,一年之战,这算是一个比较平稳的节奏。如果再频繁,便会影响到各地元气的恢复。
翻过这些比较枯燥的报表文书,便到了皇帝比较感兴趣的八卦内容,窥探私密是人的兴趣所在,这一点皇帝陛下也不能免俗。
在这八卦篇章中,首先就介绍了一桩奇案让皇帝兴趣大增。讲的是洛阳县署抓捕到一名逃丁,细审之下才发现这名逃丁简直就是一个宝藏男孩,内情挖出实在丰富精彩。
这并不是一名普通的逃丁,其人大业元年落籍洛阳西南通济坊,并在坊吏主持下娶妻安家,所娶为一名寡妇。但殊不知这寡妇原配丈夫其实未死,而是流落他乡,并在年中返回洛阳并寻到了寡妇。
一女怎能配二夫?寡妇因为家中失丁,又有幼子需养,无奈之下才奏报坊吏愿求官配,不想丈夫归来,登时便是情难取舍。其后夫不忍寡妇伤情,因是主动离开家门,而其原夫入其家门,与妻儿团聚。
若从乡情民俗来看,这不失为一个乱世流离又有了一个圆满结果。但在大梁律令看来,后夫既然已经落籍成家,私自遁走是为逃丁,前夫归洛不向官府报备而是占据别人家室,是为冒籍,寡妇知情不报,是为匿隐,可谓是三人俱罪!
这三条罪状,有轻有重,罪责最重的是后夫逃丁罪,案情严重甚至是大刑斩首,轻一些也要徒刑最短两年。前夫冒籍罪,同样视案情而定徒刑。
寡妇隐匿罪要轻一些,罚金可免刑,但若不能缴付罚金,则就需要承担徒、役之刑。而且妇人在寻求官配的时候,又错报了信息,可谓欺诈,几罪共惩,罪责同样不轻。
大梁刑律,对于籍户管控非常严格,这就是为了杜绝土豪、权门吞民荫蔽。超过十户以,甚至需要诸有司联合审讯,杜绝徇私。
皇帝被这一桩案子勾起了兴趣,转又读了好几遍。
这一件事,本质而言,是天下在大乱新定之后衍生出来的一桩伦情悲事。涉案三人从实际讲都没有错,但他们三人的行为又的确违反了梁律的规定。
那么是大梁律令严苛,法不容情,苦虐生民吗?
须知永嘉以来,战乱连年,大梁建国之后,正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让一切归于正轨,律令的修订正是为了保证社会的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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