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
“嗯,我会好好照顾它。”
范仁良微微摇晃身体,把目光移向熟睡的白青。
“一见这丫头就令人欢喜,老头子也送给她个东西。”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支骨笛,这骨笛长约一尺,深灰颜色,与普通家禽腿骨一般,只是略长些许,这笛身一端挂有黑色绳穗,虽说颜色不讨喜,编得却是极为精致。
老板娘接过骨笛,轻轻放在白青手中。白青抿了抿嘴,脸颊露一个小酒窝,又把头向老板娘怀里钻了钻,继续睡去。
范仁良看着她,眼中尽是怜爱之色。他微微点头,用手轻扯下巴上那稀疏的几根胡子。安小乙认真的看着这位老人,只觉他与普通人家老者并无不同,白发白眉白胡须,满脸皱纹,笑起来时眼角更是聚起一堆,双手枯瘦,上面还有点点黑斑。他笑起来很是和善,就如他名字一般,可又有谁能想到,这位老人便是那让人闻风丧胆的冷血杀手。安小乙突然有些心酸,也不忍再看他。
一时无言,只听得滴水之声,那是范仁良腹中鲜血下滴所致。虽说已是紧紧绑傅,血仍然浸湿束带缓缓渗出,想来老人身上定然不止一处伤口。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骚动,火光照亮整条街巷。为首一人手持双剑,血水染红白衫,正是那刘家公子。刘公子一脚踢开正门,身后众人手举火把鱼贯而入,将这桌上四人团团围住。整个大堂灯火闪亮,便如同白日一般。那刘家公子想来已是气急,满眼怒火,抄起双剑就要向范仁良砍去。只见老板娘把白青抱起交到小乙手中,挡开刘家公子,轻声道,
“已是将死之人,容他喝下这最后半碗酒水。”
只见那范仁良轻咳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水,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似乎是吐出了血水才能容下这半碗清酒。那酒碗旁静静放着一小块碎银,正是酒钱。他正襟危坐,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口中喃喃,
“青草绿,绿草黄,来人不见良……”
安小乙坐老人对面,看他眼神中透着些悲凉,有欣喜,有遗憾,似乎还有深深歉意。最后,他眼中并无不舍,更无一丝痛楚。众人皆是呆立当场,老人低下头来,眼神渐渐暗淡,再无一点生气。安小乙眼中滴下泪来,落在苏白青脸颊之上,她从梦中惊醒,被这一幕吓得不轻。她紧紧抓住小乙衣襟,盯着对面血染白发的老人,哭出声来,这哭声伴着那火把燃起的噼啪声响,良久不息。直至此时,她才发现手中握有一物,正是那尺长骨笛。
“刘家公子,人已死,就把尸身交于我处置吧,他只是杀手,并非仇人,你应该也知道这江湖规矩,请公子高抬贵手,别再让奴家为难了。”
只见那刘家公子上提双剑,直直向那老人尸身刺去。老板娘左手一扬,两只酒碗飞出,分别击中迎来双剑。刘家公子被这飞碗力道所振,堪堪向外刺去。
“刘公子,人已死,这又是何必。”
“哈哈哈,哈哈哈……”这刘家公子似疯了一般,大笑不止,他扔掉双剑,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一人拾起双剑,其余众人跟着他,也都慢慢退了出去。
“只怕我刘家从今日起,便再也不得安身了……”刘家公子大吼一声,尽是凄凉。众人渐行渐远,街中仅留一抹月光,清冷异常。
远处,一位大汉踉跄而来,显是受伤极重。他走到烟雨楼前,抬头看看空中满月,歪歪头,走了进去。
老板娘见到他,一点也不觉惊讶,将他请入席中,倒上一碗清酒。大汉端过酒碗,一口饮尽,老板娘又给倒上一碗。
“你那兄弟四人只剩你一个了?”
大汉胡渣上滴着酒水,恨恨道,
“技不如人,死而无怨。”
“是条汉子,老娘敬你一碗。”老板娘与大汉一同喝尽碗中酒水,又道,
“恕我眼拙,不知您是……”
“天狼,我那三个哥哥死得不冤,至少也让这老小子破了自己的规矩。”大汉自己倒上一碗酒,又是一口喝下,继续道,
“这人从来只杀要杀之人,今天多了三个,确实是坏了规矩。你那三位哥哥都是好汉,值得敬上一杯。”
那大汉看着范仁良的尸体,轻声道,
“恳请将尸体交于天狼处置。”
老板娘看看老人,又看看这向天狼,点了点头。
向天狼抗起范老尸身,又向老板娘讨要了一大坛清酒,朝门外走去。刚一脚跨出大门,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小乙手中烛影,顿时明白过来,
“几位若是愿意,可以一起来。”
说完他便大步走去,刚才那几碗酒水似是已然治好他身上伤痛一般。老板娘向安小乙点了一下头,苏白青跟在小乙身后,三人前后走出门外,远远跟在大汉身后。
由县府东北方小道上山,一路只月色为伴。走不多时,只见前方隐约有人影闪动,向天狼走到跟前与几人交谈片刻,将人和酒轻轻放下。安小乙仔细辨认,确定那几人正是刘家家丁,一人曾领取布施时见过,而其余人等皆是相同装扮。向天狼向他们一挥手,几人抱拳,留下一支铁铲,就此离去。
此时月光正浓,山边草地之上躺有四人,正是向天狼死去的三个哥哥以及杀死他们的凶手。向天狼看了看月亮,又四周打量了一番,便随意找了个地方开始挖掘起来。安小乙想上前帮忙却被老板娘一把拉住,他转头看了看老板娘,收回了迈出的脚。这向天狼毕竟军武出身,一身精湛武艺,身体也是极为强韧,在这样重伤的情形下,挖掘起来也是没有丝毫停滞。不多时,他已经挖好一处,然后自己躺在坑中试了一试,看得出他甚是满意,于是又在那坑旁一尺处挖了起来。如此这般,他一连挖好四个大坑,每个都自己躺下比试一番。
“哥哥们,就在这儿歇下吧,风景不错,没说的。还有你这老小子,经常陪哥哥们说说话,到了下面别再打打杀杀了。”
说完他便把三个哥哥分别放入坑中,只见三位身体皆是被剑多次刺穿,想来这夜间一战竟是激烈无比。三把佩刀被整齐放置在三人身边,想来是他们惯用兵刃。安小乙看到这一幕也是泪眼朦胧,一旁苏白青战战兢兢不敢多看,而老板娘倒显得十分平静,想来这场面她早就习以为常。向天狼安置好哥哥们,又抱起老头的尸体,放到第四个坑中,老头并无陪葬之物,但死态也算安然。安小乙紧握手中“烛影”,默默看着坑中白发尸身。
向天狼看起来已然极度疲累,身上剑伤并未愈合,又慢慢淌出血来。他毫不在意,飞舞铁铲,顿时泥土飞扬,慢慢将四人尸身掩埋。最后也只见四个稍高土堆,齐齐朝向西北方向,那里该是属于他们的草原。他用铁铲将坟土拍紧,
“哥哥们,还有范老头,就这样了,兄弟要是有天死了,也来这里陪你们。”
向天狼缓缓走向远处林中,回来之时,手中多了一根圆木。他回到坟前,把那圆木砍成四截,又将每截一面砍平,然后坐了下来,用小刀轻轻刻着。慢慢说道,
“你们肯定会好奇今晚发生的事情吧,其实多半也能猜出来。”他慢慢吐出一口气,继续道,
“这老小子阴得很,在刘府之中只怕已经潜伏半月有余,对府内环境了解一清二楚,包括这许大脑袋进府肯定也在其监控之下。一天前,管家收到一封信,给刘大脑袋的,八月十六子时一过取你狗命,若出刘府,立死。落款就是范仁良。”
“其实我们四兄弟都挺佩服这范老头,每次杀人连时间都先行告知,但是你还是跑不了。从无失手,甚至也从未杀死无关之人。不过他这最后一次算是失了算,多了三条命。也是奇怪,这老小子杀人从来都只留真名,纵横江湖一生,只留大名传世间。”
“刘家在这混得风生水起,与这大理城许家有莫大关系。许大脑袋前来祝寿,却死在刘家,那以后刘家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于是刘家小子找到了我们,我们几个也是自负了得,以为四人一起就是俩范老头也能拦下,都有些大意。谁也没想到,子时刚过,这老小子马上就来了。我们这几个,都是使刀,大开大合,在那小院之中并不好配合,于是才让这老小子各个击破。那胖子毫无还手之力便被挑掉脑袋,不过话说回来,那脑袋也真够大的。”说完,向天狼用手比划了一下那人脑袋大小,苦笑两声,然后点了点头。
“这范老头身中五刀,还能跑到酒楼再喝完那剩下半碗清酒,也算是命大了。以前兄弟几个就说过,如若是死了,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行,不过有一点,坟头一定要朝向来时的方向。”
向天狼手指西北方向,良久方才将手放下。之后才又继续将字刻完,再用手指按向腰间,从伤口处取出鲜血依次抹在字身之上,当然,也包括范仁良的那块。他走上前去,在坟前各挖上一尺深小洞,分别将对应木块放入,又使劲拍紧。然后,他回走三步,跪倒在坟前,把头重重磕下。
“哥哥们,走好。范老头……走好……”
向天狼磕了三下,站起身来,把酒坛拿起,大喝了一口,然后将剩余酒水全部倒在坟前。他回过身来,走到老板娘面前微微点头,然后把目光移到安小乙身上,又看了看他手中佩剑,轻轻一笑,
“这位小兄弟,你叫什么?”
“安小乙。”
“安小乙,安小乙。嗯,我记住了。”
说完便迈开步子走了,人人都能看出,他只是在硬撑着。
老板娘用力鞠躬,
“几位都是好汉,我是佩服得很,想来这黄泉路上并不孤单。这一辈子活得风风光光,死了葬在此处,虽说有些寒酸,也算是还有个落脚之地。小妹有空会来看看哥哥们,别的没有,酒水管够。”
安小乙突然跪了下来,苏白青早已哭花了眼,也跟着一起跪下,她也觉得那白发老者甚是亲切,其实看到骨笛之时她就明白了一二。二人重重连嗑三次,才慢慢起身。
“你俩还真像是在拜堂成亲。”老板娘打趣道。
苏白低头不敢言语,安小乙笑得十分难看。
“老板娘,这就是江湖么?”
老板娘望望天空,感叹道,
“这都是江湖的好汉,也是好汉的江湖。”
“可这江湖人也不全是好汉。”
“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么,愿这江湖能少死一些。”
“记得。”
“嗯。我们回吧。”
三人一齐下山,留下四座新坟,他们一点也不会孤单。月下,这四人仿佛正在举杯痛饮,一醉抿恩仇。他们名字上带着血,留在了木块之上,从左至右:
“向天龙”
“向天虎”
“向天豹”
“范仁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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