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轻声道:“小陌,谢狗,我问你们,如何才算纯粹的强者?权力的本质是什么?”
谢狗咧嘴笑道:“纯粹的真正强者,就是想杀谁就能够杀谁呗,至于杀不杀只看心情?自由,要有纯粹的自由,当然包括让自己主动选择不自由的自由。”
小陌对于什么是强者或者权力是什么,其实都不感兴趣,只要可以跟强者问剑,之后继续活着跟道友喝酒,喝完酒再去问剑一场,大概就是这样。
陈平安双手笼袖,自言自语。
“是能够被很多人记住名字,是长长久久的青史留名?百年千年之后还被人在嘴边提及?”
“还是因他们而起的那些事,如丝线在世道蔓延开来,深刻地影响到一代人数代人的心?”
谢狗说道:“山主唉,聊这些,问道于盲了啊。”
小陌笑着点头道:“大实话。”
陈平安也笑了起来,“那就聊点你们比我更擅长的。”
轻轻抖了抖袖子,两件咫尺物浮停在空中。
这两件咫尺物,一座只是被炼化、“托名”为咫尺物的破碎小洞天秘境,否则也无法搁置那座歇龙台。此地,未来将会是落魄山谱牒修士箜篌她这一脉的道场所在,法统的发龙之地。
另外的咫尺物,竟是那珊瑚材质的一只鎏金香薰样式,好似官宦仕女的闺阁之物。
吴霜降撤掉了三十六道术法禁制,既是阵法,又是炼物,需要陈平安为这件咫尺物重新设置禁制,也算一场比较新鲜的山上历练。陈平安心中早有计较,如果这个过程过于繁琐,过于耗费光阴,学问过于艰深晦涩,始终不得其法,也简单,可以直接将咫尺物交给谢狗,让她研究完毕,写一份心得。
哪怕收益肯定远远不如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总好过竹篮打水一场空,长久将此物束之高阁。
陈平安便干脆与谢狗直说了。
谢狗神采奕奕,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哇,就这么说定了,山主,我现在已经找到写书编故事的诀窍了,不过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嘛,如今下笔如飞,愈发纯熟,简直强得可怕!小事一桩!”
至于那些禁制的溯源、仿制、重置,谢狗是半点不提,当然好像于她而言,也不必多提。
陈平安说道:“这只香薰球,以后再找个由头送给箜篌好了。”
小陌带回落魄山的那件仙兵,是一把刀鞘嫩绿颜色的漂亮腰刀。
显而易见,是吴霜降送给箜篌的。毫不担心落魄山那边会不会截胡。
山上有一些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比如跟刘聚宝合伙做生意,即便赔本了,你都不会亏,简单来说,就是肯定赚钱。
与于玄请当面教符箓道法,怎么都会有所收获。你请白也喝好酒,他就能写出诗篇。
或是惹恼了碧霄洞主,玄都观的孙道长,就一定没有隔夜仇,没有当天解释不清楚的误会。
落魄山这边,也有几块金字招牌。
小陌返回落魄山第一件事,都不用跟自家公子打招呼,就直接去骑龙巷那边,找到蹲在路边啃糕点的白发童子,将那把腰刀交给这位编谱官,不过用了个山主赠送的说法,白发童子使劲拍掌,咽下糕点,双手高举过头顶,去接那把一见钟情的好看腰刀,“谢隐官老祖赐下法宝,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小的铭感五内感激涕零,这就躲铺子后院哭去了……”
小陌哭笑不得,仍是与白发童子道贺几句。
刀鞘名为“翠微”,上古真人炼制。刀身篆刻有一串铭文,大致介绍了这把法刀的来源,记载了炼师名讳,依循刀身文字推断,显然是刀鞘是后配的。
让一头化外天魔回转人身,万年以来,独一份的。
若说书简湖刘老成是个负心汉,吴霜降该怎么算?
小陌提了提袖子,提醒道:“公子,我从那处藕花福地带回的陆舫怎么说?”
陈平安一听到这个就头疼,“再晾他一会儿?”
小陌笑道:“公子,我自是无所谓的。估计陆舫这会儿还在傻眼呢。”
原来老观主将陆舫从福地中拎了出来,再被小陌收入袖中带回浩然,说是交由落魄山随便处置。
兵家二祖的那些分身,陈平安暂时能够接触到的,有崔瀺留下一串灵犀珠的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宋韩洪。
还有昔年浩然武道第一人的张条霞,既然没有去往那处“山巅”,就意味着张条霞暂时还是止境神到一层,未能跨过那道门槛。
再就是五彩天下的北部,身披那副大霜甲的人间君主。这厮也是个狠人,早年在扶摇洲山上山下风评都很差,但是等到蛮荒妖族攻入扶摇洲陆地,是真能扛事。
光是打得“灭国”的那场京畿战役,还能聚拢起半百万精锐兵力,肯跟着他一起拼命,最终只剩下十五六万,退回京城继续死守,期间此人多次身先士卒,带领精骑杀入敌军腹地,虽说归功于那副宝甲,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滑不溜秋的家伙,确实给蛮荒妖族带来不小的麻烦。等到蛮荒军帐终于不得不真正重视起这个负隅顽抗的王朝,重新布置兵力,增派上五境妖族,要将其斩首于京城之内,然后发现这家伙竟然不知道用了什么山上秘法,早就跑去五彩天下了。
再就是现如今待在小陌袖里乾坤中的陆舫。
陈平安没有想到只是让小陌帮忙给天谣乡刘蜕捎句话,再与道友喝个酒而已,老观主就将这么个烫手山芋直接砸过来,陈平安不接还不行。
桐叶洲剑修,姜尚真的挚友,以谪仙人身份去往藕花福地历练的的陆舫,
当年藕花福地,那座鸟瞰峰,还是很有名气的,提及宗师陆舫,总归绕不开一个“痴情”。
崔东山确实担心姜尚真是那“万一”。
陈平安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主动找刘飨聊聊?
反正他拜访过落魄山,还破天荒涉足浩然宗门,就当是礼尚往来了?
只是怎么找这位浩然天下的大道显化?
学陈灵均一遇到事情就在心里边喊几遍魏檗的名字?
陈平安倒不是豁不出脸皮,而是试了几次,不管用。看来请是请不来了,总不能骂几句吧。
走出这座堂屋,陈平安喊来容鱼和符箐,他自然比谢狗、小陌更熟悉自己师兄的行事风格。
进了书房,容鱼和符箐果然都站在固定不变的青砖位置上。
陈平安问道:“你们想不想离开这边?”
容鱼摇摇头。
符箐有些犹豫。
容鱼的父亲,容驿,驿丞之子,所以就取了这么个潦草名字。容驿打小就是在大骊驿站厮混的,不过很早就投军了,曾是一位极有实权的大骊武将,大半辈子都在马背上了,丧偶之后,也不再娶,所以就只有容鱼这么一位独女。曾经有位生死之交的好友,私底下调侃一句升官发财死老婆,都给你容驿碰上了,为何不再娶个豪阀出身的年轻女子?怕鱼丫头被欺负,不用,怕啥都别怕这个,兄弟我好歹有个上柱国姓氏,在京城意迟巷那片儿,说得上话!如今的六部堂官,我见着了,不是喊叔叔就是喊伯伯,再大门大户出身的女子,敢欺负咱们鱼丫头?容驿也懒得跟这位好友废话半句。生前凭借一连串军功,容驿累官升迁至一位朝廷常设的征字头大将军。如果能够再多活几年,活到宝瓶洲战事落幕,容驿多半是可以升任巡狩使的,即便他的战功逊色于曹枰,但是巡狩使苏高山已经死在了战场,大骊王朝需要一位同样市井出身的巡狩使,活着的,这就是所谓的官运,该是他容驿的。但是容驿还是跟那位好友一并战死了,大概这就是命。
符箐的出身也比较特殊,是旧白霜王朝一位皇室,那是一个被史家公认为以治国过宽失国祚的强大王朝,不同于旧朱荧王朝,同样是庞然大物的白霜王朝几乎没有给大骊造成什么阻力。
陈平安说道:“符箐,不用着急做决定,你再考虑考虑。回去,我支持。留下,我更欢迎。”
符箐点点头。
容鱼掩嘴而笑。
陈平安疑惑道:“哪里说错了?”
容鱼连忙收起笑意,摇摇头。
符箐说道:“容鱼是觉得如果崔国师说同样内容的话,可能顺序会相反。相对更难猜一些。”
留下,我欢迎。回去,我支持。
其实也不难猜,崔国师就是让符箐回去,何况这本就是符箐自己的倾向性。
崔瀺偶尔会要一壶酒,一个白碗。一碟花生米,猪耳朵,凉拌折耳根。自饮自酌,酒喝完,下酒菜也吃完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想起一事,说道:“将大骊京城和陪都六品官以上的档案抄录一份,姓名籍贯官位之外,只需要特别标明是豪阀、士族还是寒素即可。回头我跟吏部长孙茂单独议事,用得着。”
容鱼和符箐便忙碌去了。
陈平安靠着椅背,开始闭目沉思。
余时务,萧形他们几个,还有那些桐叶,都被骑着火龙的光头从那包裹里边抖落出来了。
万幸。
陈平安犹豫要不要他们在国师府这边帮点忙,反正构建各座心相天地一事也暂时停工了。
见了陆舫能聊什么?试图聚拢他们?到底要不要借机谋划此事?
除了确定姜尚真的身份。再就是帮忙设想陆芝的合道一事,暂时也是毫无头绪。
官场,沙场,道场,商场,情场,晒谷场……
陈平安睁开眼睛,走出书房,重新跨过堂屋门槛,通过一道门,走入一座大骊密库。
三座大山。
准确说来,是钱山。
金、银、铜钱,分别堆积成山。
比如铜钱都是宝瓶洲诸国的“前朝旧物”,本该交由工部全部熔化重铸的,但是大骊朝廷还是截留了很大一部分铜钱,留在此地。
只要陈平安愿意,还可以去别的密库,只要是大骊王朝有的,他都可以看见,甚至是独占。
涟漪阵阵,从一扇门中走出一人,正是皇帝宋和,他好像就在等待这一刻。
宋和说道:“我希望国师目之所及,都是陈先生的囊中物,怎么用,我不管。国师拿得越多,我就越放心。陈先生应该清楚,我说的是真心话。”
陈平安默不作声。
宋和自顾自说道:“陈先生是我大骊的新任国师,更是一位道心山居的修士,等到整座大骊王朝都在国师以皇帝宋和的名义、实则是在陈平安的个人意志之下,继续有序运转,可能在崔国师打好的底子之上,变得更好,也可能变得稍差,总之整座宝瓶洲都会受到大骊朝政的广泛且深刻的影响,与此同时,陈先生难免会有懈怠之心。一座落魄山,约莫三十年间,山主何其用心。但是朝廷送去跳鱼山的十六位少年少女,陈先生就不会再那么上心了,甚至会主动的刻意与他们拉开一些距离。再往后,陈先生只会与那些越来越多的新鲜面孔,再传弟子,再传弟子的弟子们,交集更少,越来越少。落魄山尚且如此,青萍剑宗也是如此,想必大骊王朝更会如此。”
谢狗坐在那座金山之巅,啧啧称奇道:“这位大骊皇帝,有点东西啊。”
小陌坐在一旁,笑道:“但是不多?”
谢狗摇摇头,“帝王心术,再加上以诚待人,还是很厉害的。”
小陌点点头。
谢狗冷不丁问道:“小陌,你觉得当个人,最难是什么?”
小陌摇头道:“不知。”
谢狗说道:“很简单,克制欲望。”
小陌倍感意外,“有道理。”
谢狗说道:“小陌啊,我们运气好,修了道,其实只是气力大些,论心思,未必比得过他们。”
小陌神色古怪,她这些学问,当真是看书看出来的心得?
谢狗自顾自点头道:“这句话说得绝妙,定要写到书里去!”
小陌忍俊不禁。
山脚那边,宋和继续说道:“我只有一个请求,希望陈先生能够长久担任大骊国师,那把椅子最好不要再有第三个姓氏了。等到哪天陈先生觉得大骊王朝已经不需要亲自把持朝政,大可以回到山顶继续修大道,只是将来每隔一甲子或是一百年,再稍微留心大骊庙堂的走向,又或者是觉得大骊宋氏的某位皇帝德不配位了,哪怕……哪怕是觉得需要换个姓氏了,再出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与他作揖。宋和似乎有些意外,作揖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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