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赦心神震动不已,停下脚步,这位兵家初祖,第一次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脸色。
偷袭**安之人,显而易见,是一位道力决然不弱的十四境剑修,是否“纯粹”,姜赦暂时不得而知。
但即便是一位类似青冥天下的道门剑仙,只要是十四境,就定然不弱。
对上这种剑修,胜之,杀之,有天壤之别。
另外所谓的“杀之”,又有分别,是迫其兵解,就此转世,还是身死道消,彻底陨落,两者同样是云泥之别。
姜赦伸手一抓,双指轻轻捻动些许劫灰,此物最是作得不假,是那货真价实的大道真意的残余,的确蕴藏着一缕精粹至极的剑意,姜赦已经可以确定,一位十四境剑修,当真除名了。
是哪位运道不济的新十四?蛮荒,青冥?
十四境之间的斗法,形容为天翻地覆慨而慷,毫不夸张。
例如青冥余斗,曾经披法衣仗仙剑,亲临翥州,将那位犯禁的好友,从十四境打落回仙人境。
扶摇洲一役,周密设局围杀白也。在那蛮荒腹地,阿良和左右不知所踪。
至于宁姚所斩,终究只是一位十四境候补鬼物,它尚未真正合道。即便如此,也在那阴间酆都引发极大的动静。
姜赦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安,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呈现出“半个一”、神性姿态**安,只是难缠至极,难以杀死,加上他跟郑居中合力打造出一座道上道的雏形,等于已经拥有一座天道完整的小千世界,**安置身其中,几乎就是“道”的显化,故而姜赦也是拿**安没辙。
**安最大劣势,则是杀力太低,所以姜赦大可以陪他练练手,自己只管放心炼化武运。
先前周密出手,没有了由持剑者显化的那把金色长剑,**安就更不够看了。
这场架,对姜赦而言,就只有两个变数,持剑者的存在,以及郑居中的后手。
反观宁姚,即便是五彩天下共主,她还手持仙剑之一的天真,仍然不被姜赦放在眼中。
倒不是说宁姚杀力不足,而是她的天下共主身份,恰恰是一把双刃剑。既是她的护身符,又会让她在别座天下束手束脚,在浩然天下递剑,文庙会管,即便是在青冥天下,白玉京更会管,若是在五彩天下……想到这里,姜赦内心一惊,不过稍微转念一想,他很快就打消了顾虑,郑居中和吴霜降合力入室操戈,试图篡位,如果战场是在“道龄尚短”的五彩天下,真捅破了天,就要换成姜赦入室操戈,将那五彩天下的天时地利给搅乱,相信那边大道显化而生的存在,一定会与宁姚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吴霜降笑道:“前辈放心,战场不在五彩天下,我曾经建议如此行事,不过隐官不答应,郑先生也觉得没有必要。”
只是吴霜降接下来一番言语,就让姜赦都觉得头皮发麻,“事实上,战场是在蛮荒天下,金翠城旧址,郑先生谋划此事久矣。分身之一,在那边合道,为浩然夺取一份蛮荒气运。迁城,此消彼长,蛮荒无浩然有,就是两座金翠城、数以万计法袍的战功。秘密打造道场,为将来重返蛮荒建造渡口,一举三得。”
姜尚真将信将疑,看了眼崔东山,咱们那位“老郑”,真有这么……姜尚真一时间竟是词穷。
崔东山点点头,显而易见,吴霜降并非是在虚张声势,郑居中就是这么布局的。
如何高估郑居中都不为过。
直到这一刻,姜赦才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万年以来,虽说道的高度,相差不大,也就是人间术法的种类多了些,但是如今练气士的心计,实在不是万年之前的道士,所能想象的。
吴霜降微笑道:“机会难得,那接下来,就由我来领略一番武夫止境之上的风光?掂量一下传说中十一境武夫的拳脚分量!前辈,意下如何?”
姜赦收敛心绪,眼神炙热,“正好清理门户。”
哪怕明知是一句废话,**安还是忍不住以心声提醒道:“吴宫主,十一境的拳脚,不是一般的重。”
照理说,担任编谱官的箜篌,简直就是一座行走的武库,对青冥天下止境武夫的成名绝学、压箱底拳招,如数家珍,那么吴霜降对武学的理解肯定极深,不输任何一位真正的止境武夫。
可问题在于,人间的所有道理,都逃不过一句纸上得来终是浅。
**安却是切身领教过姜赦的“半拳”。
吴霜降突然抚掌道:“小有意外,苦主来了。身为接剑之人,刚好可以解答前辈的疑惑。”
在那雷泽湖当“山野遗民”的聋道人,果然还是一贯的心软。
**安霎时间心中了然。
借此机会,**安询问一事,“修缮四把仿剑,吴宫主说的‘一些’神仙钱,到底是多少,能不能给个准数。”
不知要拿出多少钱来填补这个无底洞。
只是不等吴霜降给出答案,**安就自言自语道:“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具体数额了。”
一道虚无缥缈的身影出现在战场。
姜尚真说道:“说句公道话,吓我一大跳。崔老弟,这厮是何方神圣?”
崔东山脸色晦暗,说道:“跟我先生是同乡,马苦玄寄予厚望的唯一嫡传,专门用来恶心人的。”
姜尚真一拍额头,道:“好个骊珠洞天。”
地肺山观鱼亭内,被马苦玄选为黄镇护道人的聋道人,其实在暗中算了一卦,也稍稍拦了一手,悄悄给黄镇额外赠予了一张无形的远古存神符箓。
不敢太过用力,毕竟因果太大。只算出了个“郑”字便“碰壁”,瞧见了三个模糊身影,气象都很惊人,老人便没有继续推衍下去。能够同时拥有三个十四境的人物,老人哪里需要猜测身份,陈清流啊陈清流,你真是教出个好徒弟!
在此现身,黄镇感慨万分,神色复杂,枉费辛苦修道千载,到头来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倒是没有如何气急败坏,更没有丝毫的颓丧神色,只是望向那人,“终于又见面了。终于!”
**安说道:“跟你不熟,废话少说,你可以说遗言了。”
双方都用上了小镇方言。
黄镇置若罔闻,自顾自环顾四周,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活人,让他这个已死之人,倍感唏嘘,终究是光阴有限,便收起几分感慨心绪,笑道:“你真以为得逞了?既然千年之后的剑修黄镇,能够逆流而上,来此见你,**安,你自己说说看,我怎么会死呢。我乘鱼顺流而走便是……”
**安打断黄镇的话头,“哪有什么过去未来,都是现在。”
对“道”的理解,修士各有见地。
常人听了,只当是一句空泛的机锋,向壁虚造的话头而已。
黄镇不然,他身怀异宝,是那尾天道显化之一阴阳鱼的后裔。
黄镇闻言默然片刻,开口道:“不愧是我们家乡年轻一辈里边最大的幸运儿,什么好事都被你得了,什么都‘知道’一点。天之骄子?我师父算得什么天之骄子,你**安才是啊。”
**安双手笼袖,“你说的都对。”
黄镇转头看向那位兵家初祖,笑容古怪,可怜天下父母心。
姜赦笑问道:“既然是纯粹剑修,怎么会功亏一篑?”
黄镇笑道:“技不如人,虽死无憾。何况就算不认栽,又能如何,那家伙命好啊,怎么比。”
他毕竟要比**安多出千年的修道光阴。
黄镇自言自语道:“剑修黄镇与**安,只是小仇,却有大恨。”
黄镇泄露天机,“姜祖师放心便是,**安这把飞剑,可以斩我,却斩不到你头上。”
本来是想要借助一场剑解,得个大自由,摆脱阴阳鱼后裔的某种大道束缚,跻身伪十五境。
黄镇很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修道之人,六亲缘浅,修行路上,无道侣,无子嗣,无道友,无弟子,远离万丈红尘,是那道旁的看客,在那雷泽湖底,一心一意潜灵修性,幽居道场,不理世上的俗事,不管**安在外边如何作为,只是隐忍。
等到黄镇跻身了十四境,就去了那处,耐着性子守株待兔。
简而言之,黄镇与这个世道,交涉很浅。
也不能说黄镇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若非如此专心练剑,黄镇又怎能成为十四境。
黄镇转头望向那位白帝城主人,“郑先生,是不是有点欺负人了?”
郑居中一笑置之。
正是眼前郑居中,让黄镇脱劫不成反被剑斩,让他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黄镇自嘲道:“能够被郑居中借助外物来针对谁,实属不易。”
借阅陆神的地镜篇。以**安和黄镇起艮卦。是为发龙。
借来白景的两把本命飞剑,“上游”,“下游”。用以铺路。
传道人马苦玄,同乡朱鹿等等,便是一条来龙去脉的群山,是那接引剑光的桥梁,渡口……
青冥天下那边,又有岁除宫吴霜降,地肺山高孤,朱鹿,犹有去往颍川郡的杨氏女子……
黄镇知道,过不了多久,那边就会出现一个名叫陈丛的私箓道士,据说曾在灵境观待过。
黄镇笑问道:“**安,你想不想知道未来千年的天下大势?你在期间,又做出了哪些丰功伟业?”
**安只是闭目养神。
黄镇自顾自笑了起来,道:“还记得年轻时,看那神仙志怪,几次看到差不多意思的一个说法,都有疑惑,是说某某如何倒行逆施,人天共愤已久,怎奈他气数未尽,暂时命不该绝,如此云云。”
**安睁开眼,说道:“已经身死道消了,还不肯嘴上积德。”
黄镇哈哈大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记得在那而立之年,有次黯然回乡,内心百般煎熬,强忍着屈辱,去过一次落魄山。”
“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就那么离开了。在今天之前,都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做出过最对的选择。”
说到这里,黄镇停顿片刻,说道:“我本来以为你会满脸讥讽神色,问我一句,‘至于吗’。”
**安说道:“对你来说,大概是至于的。”
双方就此沉默。
黄镇问道:“余下一点光阴,真就不想多聊几句?”
**安犹豫了一下,“有两问。”
黄镇笑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安问道:“我先前在扶摇麓道场闭关期间,你为何要出剑?”
黄镇恍然道:“这个好回答。当然不是我毛躁,不小心打草惊蛇了,而是那几次看似轻飘飘的出剑,会让你的那场护道、观道和证道,大打折扣。”
**安嘴中蹦出一串小镇方言。
黄镇大笑不已。
没来由想起了家乡的晒谷场,挂在小巷屋檐下的冰锥子,随风飘荡的纸鸢,袅袅的炊烟……
千年练剑,本来想着,要做成一桩壮举,无名者杀有名者!
可惜终究不成啊。时也命也?天注定耶?
好似忘了**安还有第二问,黄镇轻声道:“不曾想落得个蔡金简一般的境地,为他人作嫁衣裳。”
崔东山蓦然变色,“先生,让她暂时不要返回此地!周密那王八蛋也在算计此事……”
姜赦有所猜测,既然此地是远古水火之争收官的战场遗址,哪怕是郑居中都无法炼化旧天道一物,**安与郑居中联手斩杀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郑居中可以无所谓,可**安却一份不小的“功德”在身,即是“神性”的大滋补之物,那么一场拔河的输赢?
去了新天庭的持剑者一旦返回此地,与主人**安的神性“接壤”,岂不是要……立地神灵?!
黄镇神色畅快,眯眼望向**安,“泥腿子成了神,也算不得什么咄咄怪事。只说在我们家乡,多少泥土在那匣钵里边成了佛?”
让**安变成彻头彻尾的神灵,与杀死一心想要维持人性的**安,本就并无两样啊。
看不看得见那一幕,并不重要了,黄镇大笑不已,快意至极,“到头来还是大仇得报!”
身形消散之际,黄镇最后望向**安,嘴唇微动,似以家乡方言说了两字,小偷。
人间从此再无黄镇。
郑居中看了眼**安。
不知为何,**安轻轻摇头。
郑居中就没有告诉黄镇某个真相。
崔瀺之所以会携带一块本命瓷去往青冥天下。
在那长社县灵境观之内,之所以会多出老人常庚与少年陈丛,崔瀺总不是游山玩水去的。
若说书简湖是绣虎的一场倒春寒的护道,那么灵境观便是一场大师兄的冬日可爱的护道。
**安问道:“陆沉还好吧?”
郑居中默不作声。
曾几何时。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内,月光透窗如阅书,桌上,一张材质微涩的纸张上边,写着一句“远离颠倒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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