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镇的生活节奏普遍悠闲,街上还碰到了外地人骑马拉轿子的从镇门那里进来。我见官差根本就不检查,不解的问黑子,“不是说出入都要户籍文书吗?”黑子看了一会儿才说,“他好像是县令家公子的朋友。他是一个富商,我是说坐在轿子里的,骑马的是他的下人。我在长安见过他们。”
“你还去过长安?”这下我是彻底吃惊了。
“去过几次,最近的一次我去母亲的老家给外公上香,你忘了?那天晚上我碰见你,你正被镇门的官差捉着回袁家,那之后我才知道你的遭遇。”
“那是我第二次逃跑被抓。”往事不堪回首,“原来你那时候刚从长安回来啊,怎么没听你说过?”
黑子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好说的。”
我才意识到他去长安的原因,可能另有隐情,就不追问了,横竖与我无关。
“那个富商好像就是杏花村的人。”黑子突然说,他盯着我略带迷茫的眼神,“就是你说你被人绑来送到镇上的那个村庄。”
我恍然大悟。
“哦。”
我和杏花村有仇,这是毋庸置疑的一点。如果我能逃出去,在足以自保的情况下,一定会回去找场子。那个女人的脸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里,还有柳氏,她几次把我打的皮开肉绽,那副打红了眼睛的丑陋嘴脸,我已经没办法忘记了。
“你,你怎么又是这个眼神!”
袁关娘抖着嗓子看我,身子开始慌乱的往后撤。
黑子看过来,我冲他们两个微微一笑,抬起鞭子轻轻打在牛背上,提醒它拐弯。我的力道和挠痒痒差不多,不过它听我的话。袁关娘问我,“巷子里的周大娘家的那条大黑狗,我们家的这头倔黄牛,好像都很听你的话,这可真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别忘了我的身份。”我摊手。
袁关娘哦了一声,看起来更加相信我随口糊弄她的那些话了。
“八字。”
“嗯?”
“我得在前面下来。”
“为”什么没说完,我就明白了,拐过这条路就到胡同里了。被柳氏看见黑子坐了她家马车,她一定会破口大骂,她最讨厌的就是黑子一家人,尤其是黑子。
巷子里凶巴巴的大黑狗正冲着柳氏狂吠,陈大娘和柳氏因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对骂。大黑狗见我过来,奔过来追着牛车跑。
柳氏见状,立刻把怒火指向我。
“作死!到现在才回来,想让我们饿死吗?你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啊!”
“还有你!是不是让她偷懒了?给你的棍呢?真没用!”
骂完我,她又骂袁关娘。
袁关娘委屈的回嘴,陈大娘看笑话说生女儿无用之类的风凉话,里头袁有才不断咳嗽,场面十分热闹,直到黑子瘸着腿从巷子口走来,她们才嫌弃的看一眼,又转移了目标。
“快瞧那股子穷酸气儿,明明是个残的,还总端着读书人的架子,也不嫌害臊,我都替他脸红呢!”
陈大娘嗓门儿不比柳氏的小,尤其是生了儿子后。
“可不就是,以为自己还能考秀才呢,我看以后连个媳妇儿都讨不上。”
柳氏和陈大娘不互相骂架时一贯阵营统一,现在针对黑子,竭尽讽刺。
黑子脸上的那抹淡淡的笑意渐渐消失。他迅速朝我看了一眼,漆黑的眼眸逐渐凝成冰,他生气了。他攥着柴刀的手,指甲都发了白。走路的速度很慢,因为跛脚,显得肩膀一上一下。可他的脊背始终挺的很直很直。略微干燥的嘴唇紧紧抿着,不吭声,沉默的从巷子口一步一步走到家门口。夕阳的暖光打在他的身上,好像带着一种特别的精神。
我没有替他说话,黑子也没再理我,他脸上有一种近乎难堪的固执,走进了他的家门。铜雀镇的天越发的清冷了。
“作死!还看什么看!赶紧滚回家做饭去!”柳氏骂骂咧咧对我说。
这条巷子里,我见过的人中,除了黑子和袁有才,其他人经常说脏话。
说到袁有才……
做好饭后,柳氏盛出满满的一碗让我给他送去书房。袁有才虽落第两次,但从没放弃过科举,两年来一直勤奋念书,偶尔抽时间抄书赚钱补贴家用,不过这个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还是靠柳氏卖柿饼,去酒楼做帮工赚来的钱周转。柳氏每天只去一上午,她放心不下她的儿子。袁有才又是个除了帮柳氏生孩子外样样都不管的,虽说镇上都传袁有才娶了个悍妇的笑料,可就生活上来看,还真说不出两人谁更吃亏。
“等等”
柳氏突然叫住我。
“你别去了,关娘,你去送。”柳氏盯着我的胸口,又骂骂咧咧。
袁关娘正和老三袁伊娘抢菜里的肉丁吃,“叫小奴去!她是专门干活儿的!犯不着叫我去送啊!”
柳氏的一字眉又倒竖起来,“给我滚过去给你爹送饭!白养你了!”
袁关娘最怕柳氏的狮吼功,因为往往如果一嗓子狮吼解决不了的事,柳氏就要用棍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不听话就把你送给那瘸子做童养媳!家里还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
“娘你说什么呢!谁要给他那种人做童养媳!我去送就是了!我又没说不去!”袁关娘的脸都吓白了。
我不明白,柳氏虽然为人恶毒,可对黑子特别的不友好。我总觉得不光因为黑子腿脚的问题。在柳氏的极力渲染下,隔壁一家子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包括黑子。袁关娘对此深信不疑,就算喜欢美男,也对黑子那张脸花痴不起来。
而袁有才的态度,却很耐人寻味。
照例做一天的活,所有人都睡了我才疲惫不堪的拖着沉重的身体躺下。迷迷糊糊间,我听到了敲门声,一个激灵就起来了。半夜三更的,从没有人来找我,就算是柳氏发疯让我帮她哄孩子,也从来都是不客气的踹门,有谁会敲门?难道是黑子翻墙过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穿鞋拉门。发现竟然是袁有才。
“这是我新抄的书,你和黑子关系好,你帮我给他,算是我借给他看的,看完记得还我就行。越快越好,记得一定要交给他。”他快速的说,一边说一边警惕的环顾四周,生怕柳氏突然跳出来。
“我和他不熟。”
袁有才看见主屋亮了灯,吓得不得了,忙说,“你经常爬他们家的墙,我看见过。你帮我给他,我知道他喜欢读书。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夫人的。”他说完快步离开,往茅厕的方向走了,不一会儿,我就听到柳氏粗噶的嗓音,问袁有才干什么去了,袁有才说去了趟茅厕。
我开着门,就着微弱的月光翻了翻书,然后就把它藏在了干草垫子下面。
第二天一早,柳氏前脚出门,后脚就有人来了。
袁关娘还是调皮捣蛋,不过比之前好了太多,起码她不会故意满院子丢瓜子皮让我扫。
“你去开门。”我说,袁春一直哭,我在喂他喝米糊糊。
我隐忍着怒气,快被这小子折磨疯了,怎么喂他也不吃,一个劲儿的嚎啕大哭。我的手臂都被他震麻了。
一个女人的娇笑声传来。
“他是底下尿湿了,你总喂他米粥作甚。”女人长的小家碧玉,比柳氏漂亮太多,皮肤也是白细的,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人。
“我是隔壁小宝的娘,你就是那个小奴吧?”女人笑的像个少女。
原来,她就是黑子的后娘啊,和我想象中形同柳氏那副刻薄的嘴脸完全不一样。
不等我回答,那间在白天几乎从不打开的书房的门被袁有才刷地拉开了。
“小满!”
他猴急的样子还真挺难看的。
那一瞬间,福至心灵,我恍惚明白了什么。
袁家有三女一子,年龄从高到低,依次往下为袁满娘,袁关娘,袁伊娘,袁春。袁满娘已经嫁人,嫁到了隔壁镇上,一年回不到家两次,我更是没见过她。黑子的后娘叫小满,听起来像是小名,我想起柳氏每次见到黑子一家人都是看杀父仇人的眼神。
一句耳熟能详的诗句,就顺理成章的从我脑海里冒出来。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好一个重大发现。
这次我不觉得我想多了。
袁有才一脸复杂心虚的看着我和袁关娘,他的眼里似乎还有恳求。黑子的后娘小满女士倒是始终笑的人比花娇,大大方方。我正好有事要问袁关娘,拉着她躲到屋角。
“你娘为什么讨厌黑子他们一家?”
袁关娘的语气很平常。
“当然是因为他们太穷了!隔壁的房子本来是我祖母留给爹爹的,娘觉得我们住不了,就想出租。可谁知爹爹说他已经同人谈好了,每月租金一两银子。我娘气晕过去,后来和我爹爹大吵了一架。我还是第一次见爹爹那么凶呢,他还威胁我娘,说他做人不能言而无信,我娘要不同意,他就休妻。还说瘸,黑子家对祖母有恩,他们被火烧了家,他这样做是救济,是报恩。”
我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真不像平日里怕老婆的他。
晚上柳氏把我叫到了房里,袁有才还在书房读书。
她的一字眉快变成“V”形,“听说隔壁那个小贱人来这里了?”
看来是袁关娘告诉她的。
“嗯。”我低眉顺耳的。
这个时候触她眉头就是找打。
“岂有此理!她当我不喘气是不是?!自个儿家的汉子不满足了,还跑到老娘家里勾搭人了!小贱人!整天打扮成那样给谁看呢!走路像个大白鹅似的,扭什么扭!骚蹄子!”
我盯着砖地上的蚂蚁看它们搬东西。
“你说!他们俩都干了什么!”柳氏怒气冲冲瞪着我,好像我才是那个负心汉。
“小奴,你,你是个聪明的,我,我也一直知道,所以,所以如果夫人问你,你别告诉她小满来过可以吗?这些书给你,都给你,我不是借,是送,你都拿给黑子看。”
袁有才是这样叮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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