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答应明天和丁但一起看日全食。丁妈妈一点儿也不反对,即便知道他们是出去看,所谓的出去,并非指仅仅走出房门不到方寸之地,而是跑到最热闹繁华的地方。虽说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几乎已经不可能被找到了,但是因为五感病的新进展,相信明天会迎来大概一个月以来最为热血沸腾的一天,日全食的出现更像是给大家锦上添花。
丁妈妈还在观看五感病直播节目的回放,除了它原来的节目外,所有频道都在重播。就像新闻里薄先生正在告诉大家的:五感病暂定为非传染性疾病,病因在于熬夜。无论白天休息与否,如果晚上不睡,就有遭遇五感病的可能。如果失去全部五感,就会迎来死亡。最佳预防疾病的方式是夜晚入睡。
他显然预料到观众们在初次听到这种言论时会发出极大的质疑声,这一点不会因他是国内最富盛名最有权威的五感病专家而改变。所以他在征求病人的同意后,实际是国家强制性的,薄先生也完全赞同这种做法——把他和助手们采访病人的视频资料贡献出来,用事实说话。视频资料里的人,在患上五感病之前,无疑不是正在或刚刚结束熬夜。
丁妈妈最喜欢的场面是薄先生在采访的尾声说的话:现在我要赶去回家睡觉了各位,如果不想患上五感病,请不要熬夜。另外,无人能保证五感病是否存在潜伏期,所以大家最好不要对因暂时的熬夜而没患上五感病而沾沾自喜,祝你们好运。
又是一夜好眠,对于丁但来说,睡觉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如果说没经历过什么,就不认识什么,那么可以说她从不知道失眠两个字怎么写。
但与她不同,许多人有了新的痛苦,更多人开始焦虑。习惯熬夜的人们已经不知道怎么按时睡觉了。他们开始面临一个新难题:失眠。但因为薄先生的忠告,因为五感病在心里留下的浓重阴影,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待失眠问题。这与活在五感病的未知恐慌中相比,完全称得上是一种甜蜜的负担了。
前一天还在闹罢课、撕合约的家长们,也因五感病的新进展松了口气。他们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对于单方面违背合约的事情,因为人数太多,国家只给予了备录在案的处置。
由于大家都得乖乖睡觉,即便就职于中央,也没有连夜故技重施上门游说的道理,更何况这样大家都得陪着熬夜。
所以等到了第二天上午,有关代表人员与家长们经过协商,重新签订了新条例,家长附加了很多关于课业繁重问题的改革,他们不想孩子因作业问题熬夜导致五感病。学校附加了学生的出行责任等问题,它们从此只负责传授知识、教导学习,撤除了校车服务等附加义务。还有国家,他们重新提出新的诱人条件——签订合约的学生拥有睡眠指导训练课,并将终生免费享有五感病治疗资格。
即便大家都知道了不能熬夜,但又有谁能保证,永远、一直、再不熬夜呢?但人们都相信,熬夜的频率会有大幅度的整改。没人有信心再不熬夜,除了丁但以外。丁但认为,老头儿也可以做到。起码他不是个女人,不可能为生孩子之类完全没法控制的事情熬夜。其次纵然他是个女人,恐怕也早已过了生育年龄。丁但期望妈妈能在白天生产,如果实在不行,恐怕薄先生会让妈妈选择剖腹产。
就像奔波劳累一天,在节目最后声称自己要回家睡觉的薄先生说的那样,人们的生活中充斥着各种或大或小的代言,对象一般都是炙手可热的明星,或某个行业中的佼佼者。就如对感冒药、健胃药、保养药的代言一样,预防五感病的药——夜晚睡觉的代言,完全可以请丁但来做。从丁妈妈的叙述中,从他的观察中发现,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这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她一向早早安睡,早早起床。不是一般的坚持。也许这在以前,在没有电没有网络的时代算不了什么大事,但对于现如今高速发展、信息爆炸的社会来讲,时间可以换来很多东西,如果能够拒绝时间带来的诱惑,专注在睡眠一事上,是很难得到赞扬的,即便是赞扬,私下也少不了暗暗对头脑愚钝、一点儿不灵活、不懂变通的愚蠢之人的嘲笑。
丁但在太阳出来时起床。她总是等待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等待那道光明照亮天际,出现在大开的窗户外。那么她就可以睁开眼,像完成一种虔诚的使命般,恢复意识,开始她的一天活动。完完全全的掌控自己。而不是陷入类似昏迷的睡眠中。
但今天和平常不太一样。她早了一步被吵醒。之后黎明才出现。
可能是她昨晚的睡姿太过扭曲,隐约感到梦里一直在绿色的阴影下跳来跳去。本来正陷入深度的酣睡,却被一个沉闷的响声吵到,听起来像是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意识尚且迷糊,她的大脑还来不及决定她要不要就此起床。就被一阵剧烈的晃动给摇下床。扑通一下,从床上摔了下来。摔的她可真疼。
一下就被摔醒了。
于此同时,几道“扑通”、“哗啦”声响彻房间,隐约还能听到厨房和客厅传来的噼里啪啦响。丁但的竹笛和歌词本也滑落到地板,书桌上的杯子碎裂在地,里面的透明液体失去禁锢,四溅开来。
被压在毯子下的丁但,扶着发痛的额头从地上爬起来,已经非常清醒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检查她的白色石头。
房间的狼籍昭示着刚刚的晃动是真实存在的。“咚”地一下,就开始,就结束了。
可白色石头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挂在她脖子上。
丁但还坐在床下,四处环顾找她的白色石头。回忆了一下吵醒她的声音,正是石头砸到地板上的闷响。
可千万不要再磕到!
片刻后,她就在床头,她的身后找到了它,裹在石头身上一层又一层的绳子再一次崩开,它赤裸的躺在地板上,丁但抓起来翻来覆去的查看,隐隐从喉咙深处传来一声喟叹。没有新的伤痕。
鱼纹状的白色石头上面,在鱼头部位,有一个圆形划痕,它像是被刮掉一层,有必须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凹陷。就像鱼的眼睛。这道伤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丁但捡起身边的竹笛,看着白色石头的那个伤痕,郁闷的吹了一声响。黎明在这时出现,倒影在丁但的瞳孔里,隐隐发亮。
门外蹬蹬蹬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大力敲打丁但的房门。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是薄先生。
“没事,妈妈怎么样?”妈妈那样大的肚子,如果也像她一样从床上摔下来,可是件严重事。
但薄先生不会给予这个机会,睡觉时他一直紧紧揽着丁妈妈。“都没事,那就好。这次很像三年前的晃动。”薄先生在门外心有余悸的说,他嘴上安慰丁但不用害怕,但他自己没办法消除恐惧。科学家对未知的恐惧显然要胜于常人。
人们都在遭遇这个无缘无故,无所追寻的晃动。整个世界的人都被这个晃动惊醒了。一些刚刚入睡,一些刚刚苏醒,还有一些在进行午睡等等等等,而对于与失眠抵抗了一晚上才得以入眠的人来说,它的可怕度远远抵不上被打扰的愤怒感。历经五感病的侵袭后,人们的心理素质提高了不止一个层次。对于灾难的接受度发生了质的变化。
叽叽喳喳,惶恐不安,再次点燃了稍微沉寂不久的火焰。但因为晃动本身没有造成伤害,也没有发现像三年前一样,晃动过后,整个太阳湖就坍塌下了的事件,人们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三年前全球遭遇一次震颤,造成的结果就是旅游胜地之一——全球最大的淡水湖太阳湖消失。那里俨然已经成为全球最大的沙漠,三年来几乎寸草不生。后来无数个地质学家、天文学家、生物学家等科学家都曾来此进行实地勘察、灾难预测,像对现在的五感病一样,完全抓不住原因。只能把它同许许多多的神秘现象列为一起,给那些迷恋未解之谜的人们增加谈资。
如果一首完整的竹笛曲就是地震的话,那么这场晃动就是一个单音调。一旦结束,就彻底断层了。不存在余震之说,更没有多余曲折。
薄先生走后,丁但就拿出纸笔,给石头量直径,发现比之上次丁妈妈婚礼时,长度再次增加。
丁但知道,一旦白色石头遭受撞击,就会发生这种晃动。但对于面积增大,她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
当第一次发现这点时,是在她十岁那年。那时候她还没有打算为白色石头缠绕上那么难看的绳子。一次她在游乐园玩耍,在体验过山车时,白色石头被意外甩出去,接着所有人都感到地面发生巨大的震颤。她并没有因此将石头和震颤联系到一起,而是直到消息报导太阳湖的事。用高空镜头拍摄的太阳湖已经变成太阳沙漠。形状是个完整的圆。太阳湖下陷,就像她的石头因从高空坠落留下的伤疤一样。她试探性的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因一时好奇计算太阳湖的坐标,在白色石头上找出重合的比例。最后她试探性的出手将它往地上一丢。又是一阵颤动产生,不过较之之前轻了许多。那时她便知道了,于是为了以免石头再次遭受无意的碰撞,她就拿绳子将它紧紧缠绕住。
“天呐天呐!我本以为五感病有了进展,我们的孩子可以出生在一个相对安全的时代,我已经打算听从你的建议选择剖腹生产,但谁想到,又出现了这种事。我可真怕我在生产中因为突如其来的震动出什么意外。”丁妈妈已经穿好衣服,在客厅等待了。虽然这次颤动没有人员伤亡,也几乎没有造成多少财产损失,但对敏感的丁妈妈来讲,又多了一件令她担忧的事情。但无需任何人担忧她的胃口和睡眠。
“不用担心,等我陪丁但去学校参加完签约仪式,就回来陪你。时间过去这么久,不可能再有危险了。”薄先生交代说。
丁妈妈点点头,看向丁但时不由说道:“既然你总是把它塞在衣服里,为什么一直戴着?何不把它收起来呢?你一直用绳子把它缠的紧紧的,既然怕摔着,更要好好保管,妥善安放了。”丁妈妈不解丁但明明小心对待还是一直放在身上的这种行为。
“不管怎样,我总要带着它,否则心里不安。”
丁妈妈打了个哈欠,摆手道:“随你吧,奇奇怪怪的,我还是得补个觉。你们早去早回。”
丁但和薄先生开车路过老头儿家门口,老头儿收到丁但的短信后即刻就回了,他也没事。他的床足够大,即便晃动很厉害,也只能将他从一边晃悠到另一边,更何况他身手矫健。
他正站在阳台冲丁但挥手。
丁但看着他精神抖擞的状态,毫不怀疑他拥有一个好的作息习惯,一副健康身躯。起码短时间不用担心寿命问题。
夏日清晨,温暖的阳光照射在他们脸上,丁但和老头儿微笑着打招呼。丁但回忆起小时候和老头儿在一起的画面,老头儿十三年前就和她做邻居,不能不说是缘分。
对于百利无几害的合约,家长们重拾礼貌笑脸,和已经打过交道的工作人员握手寒暄。谁也不提昨天撕合约的事,礼貌再一次回到了他们身上。当生命安全得到初步保障,大家就有心思顾及一些打交道上的事了。那些都是架构在生命基础上,为生命添光加彩的,是生命的寄生物。
签约仪式在学校进行。家长和学生统一出席。昨晚薄先生连夜赶回家,照他在节目里说的,不能熬夜。所以今天由他陪着丁但参加签约仪式。但因为他的名气,大家把他围的水泄不通。不单追问五感病的事,还询问有关黎明时分大地颤动的事情。丁但被挤到很远的地方,她的头发都不知道被谁扯掉了几根。拥有很长头发的坏处就是容易受伤。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剪掉,这是她从出生以来就保留的。也是为了美丽,哪个女孩子不爱漂亮呢。即便她安静沉默,也喜爱美丽事物。
她从楼梯井往下望,看到一个和丁妈妈年岁差不多大的女人颓废的坐在楼梯上,似是在哭泣。
丁但隔着人群和薄先生打了个招呼就下楼,女人肩膀抖个不停,压抑的哭声听的人难过不已。她就是签约仪式进行中坐在薄先生旁边的那个家长,但她的孩子并没有出席,她就是她那位出了车祸一直在昏迷的同桌的妈妈。
“需要纸巾吗?”丁但轻手轻脚走上前,从书包里拿出纸巾,只要女人开口说要,她就会递给她。
女人抬头看丁但,慢慢点头。
丁但似是松了口气,她把纸巾给她,然后在她身边坐下,长发一半铺在身后的台阶上,摆着动人的弧度。
“是儿子还是女儿?”丁但问,问缺席的那个学生。整个学校的学生资料她都观察到了,但在等待薄先生阅读协议期间,她不经意发现女人手中的学生资料里,出生日期和自己的相同。这也是她下来安慰女人的原因之一。
“是个调皮小子。”女人说起儿子,哀伤中多了柔和。
“我一直反对他骑摩托车,但他总是不听。后来就,出了车祸,至今未醒。也许是我太不懂得满足,但我一想到他恐怕要当一辈子植物人,就心痛难忍。当初他被送去抢救时,医生已经准备宣布他的死亡时间,可那一刻奇迹突然发生了,他的心脏再次开始跳动。我为儿子的坚强自豪。但没想到,他再也没能从昏迷中苏醒。”
丁但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你的儿子,他出生时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比如,有块儿石头什么的?”她试探性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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