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不退
晨雾朦胧,白茫茫的一片,仿佛细纱一般将城市与山岭都笼罩在内。脚下的道路朝着迷雾中延伸,若影若现。鸟鸣声、狗吠声在雾中显得空旷悠远。
一只白色带花点的小狗从迷雾中跑出来,脖子上的铃铛清脆悦耳,冲过周永军的脚边之后消失在前方的雾里。空气湿漉漉的,顺带着将外套也沾染得湿润起来。
难得的休息时间。
按照超市的规定,管理人员在周末是一定需要上班的。可周永军上班都近一个月了也未休假过,刘天明在周五的时候专门在排班表上标明,让‘周经理’周六周日休息。当然,这样安排,那么周经理原本打算在周六周日促销的计划,刘天明是不愿意落实的。他的意思是放到下一个周末。
毕竟下一个周末,超市是谁的还两说呢。反正现在是谣言四起,弄得人心惶惶,每天都有人找上门来要钱的。
而超市的现金流已经断了,预留的货款被商业局收缴了上去,原本风光无限的采购每天进进出出,脸色比寒冬还冷。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周永军朝着路侧走了走。
这条小径通往天王庙,供的一位民间传说中的保护神。据说建庙有100多年,一向香火鼎盛,僧侣志众。解放战争时期,庙中的和尚丢掉经书拿上了武器,却一个都没有回来,寺庙也败落了几十年。
少年时期的周永军与李弘中几个,在犯错不敢回家之际,便总会躲进这天王庙内。而这次复员回家之后,他才发现,天王庙的香火又旺了起来,那凋零斑驳的武将雕像下,总是会有些香蕉水果、花生玉米之类的供品放置着,也不知道来求神上香的人是想求些什么。
他今天换掉了那一身军装,穿着妹妹送的运动鞋与牛仔裤,外套被露水打湿了可依旧披在身上。这套衣服只是在复员回家的第二天才穿了一次,周永军觉得自己换掉军装之后,连走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
好纠结啊!
忍不住抬双手拍拍自己的脸,啪啪啪的,拍得有些用力。
“大力点啦。”有人在身后大笑着说。
“老大,你怎么来了?”周永军停步转身,回头惊讶地看着雾气当中站着的李弘中,对方那狭长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我去你家啦,听老娘说你出门了,还指了个方向。我就猜着你往天王庙来了。”李弘中紧走几步与周永军并排而立,右手拍拍兄弟的肩膀,“走呗。”
沉默地前行几百米,周永军突然想起来,今天这日子李弘中不用陪女朋友吗?
“她今天去肖强家啦,罗云说要她一起去逛街。我正求之不得呢,过来和你聊聊天。怎么?有心事啊?”李弘中笑呵呵地,大长腿迈得飞快。
“嗯。”周永军点了点头。他个头比李弘中矮,习惯性地按照‘两人成行’的条例跟上了李弘中的步伐。
那只小花狗又甩着铃铛从前方迈着小短腿跑了回来,站在两人前方一米处,歪着脖子看着这两个并排行进的家伙。有女人的声音在前方呼唤,“小花,小花。”小花狗朝身后看了看,转身再度冲进雾里。
薄纱般的雾气挂在道路两侧的枝头,逐渐被晨风吹散。
“你想过你为什么要接这个超市吗?想得更深层次一些,撇开工作什么的不说。”李弘中笑呵呵,上身挺直,目不斜视,“毕竟这不是小事。”
“我知道,所以现在很矛盾。”周永军皱皱眉,外套湿漉漉的十分难受。“那天我们走访市场之后,晚上回去做了个简单的计划,也和我妈妈聊了聊。这几天想得越来越多,就越来越挣扎了。”
“说说看?”
他们脚下已经踏上了湿漉漉的青石地板,前方隐隐可见到一处高大的雕塑。地板上铺着不规则的石块之间,有细细的青草迎风轻舞,冬日的阳光刺穿雾气,地面上有腾腾水汽升起。
“当兵五年,日新月异啊。”周永军附身按了按膝盖,“回来的第一天,其实就很震惊了。在部队的时候每天看新闻都在说改革开放、说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可没具体接触到的时候,就也没放在心上,如今回来了,亲眼看到了,才发现当一个庞然大物的脚底下装了车轮子是多么可怕。”
李弘中点了点头,脱下了外套搭在手臂,“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这得感谢那位伟人。我们这一代人,是幸运的。你知道的,就隔壁,顺德,谁能预测到他们会拿到全国十大乡镇企业的五个席位?短短的几年时间而已。”
周永军点点头,扭扭胳膊。
“到超市上班这段时间,其实想了很多,毕竟闲嘛。我就在想啊,就算是我们被时代抛弃了,但总得要抓住这尾巴跟着跑吧?说实话,老大,我这种性格,即使是能进到好的单位,恐怕也是待不了多久的。那种绕着弯说话的方式我一天也受不了,更何况各种勾心斗角了,迟早会被淘汰。可等到那时灰溜溜地重头再来,不是就更晚了一些?不如现在就开始做自己的事情,一边学习一边做,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以内。”
周永军一边说,一边也脱掉了外套。
“看着这些人,看着这超市,的确很恼火。你说,是我们地段不好吗?商品不够全吗?不够新颖吗?价格不便宜吗?都不是,其实就是人的问题,人浮于事,吃大锅饭吃惯了。”
“很正常,这是他们的习惯使然。在一个安逸的环境里呆的太久,突然看到天翻地覆的变化,彷徨茫然,心慌意乱。会觉得现在的安稳才是最好的。”李弘中嗯嗯点头。
雾气从广场外侧的树林间升腾,渐渐消散。广场正中的雕塑也清晰起来,9尺9寸高的雕像左手拿刀,右手扶住腰间的剑柄,五官清晰惟妙惟肖,俯瞰着广场上的兄弟俩个。
“可做什么都会有约束的。”李弘中走到雕像下,抬手抚摸着花岗岩基座,“其实哪有你想的那么自由自在。生意场上也是很谨慎的了,毕竟那才是江湖,不按规则出牌的大有人在。为了利益,有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这个,你得要思量一下的。”
“一样的一样的,那我反而就不担心了。生意人说到底是求利益,所有的事情不离开这个准则就无大错。至于其他的,只要在政策范围以内合情合法,就算是有人刁难,我也底气十足啊。那些东西,我不怕的,真当我当兵当傻了啦?”
周永军也伸手抚摸着花岗岩基座。这里是哥几个儿时记忆最深刻的地方。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是挺迷糊的,这段时间走下来,发现自己如果真要是下海经商,倒也不是全无是处,至少我还可以找很多人去学习啊哈哈。”
想了想,周永军又补了一句,“说到有人要耍横?那我就更不担心啦。只要占着理呢,我们怕过什么啊。”
“嗯。”李弘中点点头,“那,老娘的意见是什么?”
大雾在兄弟俩的谈论中消失跆尽,阳光洒在广场上,在草叶上与积水中留下点点金光。雕塑后方的小庙已经焕然一新,曾经的青瓦被换成了琉璃瓦片,外墙重新加固过,漆成了金黄色,只是那三层青石台阶还保持着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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