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忽然涌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顾念生低声道。

“我…我也能做许多事的，今天我只是…着急忘了路，摔了一跤，额头磕破点皮，半点都不碍事的。”

“嗯，你聪明能干，谁都比不上。”

佛莲在他怀里不住点头。

“希望我肚子里这一个，将来像你。”

“像谁都好。”

别像怀瑾小贼就成。

“阿生。”

“嗯？”

“狗蛋还给我剥莲子吃了，真是懂事。”

“你…不觉得苦吗？”

“他去了芯的，不苦。”

“是吗？”

那个小贼。

一朝秋临，北风起，夜雨连绵。

顾念生一身新伤叠着旧伤，至陆家镇落脚三月，一场病事来如山势倾颓。

五年来，方庆云陪着少主人踏过剑影刀光，历遍寻寻觅觅，日日心惊，夜夜难寐，唯恐他经年所求一朝得偿，少了一直以来强撑下去的执念。

奈何，事实证明，这一番赤胆忠心，终归是错付了。

镇西小小院落，终日炊烟袅袅，只见人间烟火气，半点不见愁云惨淡的模样。

秋至冬近，镇上家家户户储牧草、囤冬粮、制备皮货，积年做惯的活计佛莲半点没落下，哪怕身怀有孕，哪怕家中添了个病人。

顾怀瑾当真长大了些，不再日日疯跑，专心在家守着亲爹，每每佛莲在时，两人都是一副父慈子孝模样。

又一日午后，雨停，无风。

顾怀瑾接过自家亲爹递来的空药碗，面上带笑，少有的狗腿。

“爹，我瞧你今日气色不错。”

顾念生蹙眉，紧了紧外袍，掩口轻咳几声。

“嗯，若你少开口，我许能好得更快些。”

“哦。”

顾怀瑾扁着嘴应了一声，乌溜溜的眼睛转了几转。

“爹，我有件好东西，想拿给你瞧。”

“什么东西？”

顾念生侧头，忽有种不好的预感。

“莫不是，从野地里捉来的？”

佛莲自小胆大，蛇都敢捉，这小贼怕也是的。

“不是。”

顾怀瑾转身自一旁柜中寻了一个灰布包裹，笑着捧到亲爹怀中打开。

“爹，摸一摸，是不是又软又暖和？”

“这是…咝…”

指尖尝试着探出，锐痛来得毫无征兆，顾念生匆忙缩回手握紧成拳，还未发作，已听得身边小贼一声惊呼。

“呀，娘落了根针忘收。”

“你…”

“已经好了。”

顾怀瑾仔细检查一番，再无不妥，拉过亲爹的手掌贴上柔软的衣料，完全没理会他面上到底有多黑。

“娘缝了好久，给妹妹的小衣一件都没做，只赶着做这件冬衣，爹穿上一定舒服又合身。”

“嗯。”

衣物一入手中，再舍不得放下，顾念生笑得有些傻，话出口却是得意。

“你娘的手艺自是最好的。”

“爹，娘肚子怀里的，会是妹妹吧？”

“也许吧。”

唇边笑意更深，顾念生的话里是少有的耐心。

“怀瑾，是不是，更喜欢妹妹？”

“嗯。”

点头似小鸡啄米，顾怀瑾一张小脸红了红，等妹妹长大了，一定会像娘一样漂亮可爱。

“我也是。”

“…”

亲爹唇边的笑和嫌弃过于真实，顾怀瑾无语凝噎。

冬去春来，再至初夏，陆家镇西的小院热闹依旧，喧嚣依旧，安静依旧。

五月初十，晴，微风，宜添丁进口。

日未过午，顾念生竹杖虚点，在自家院中来回踱步，踉跄凌乱。

“爹，能不能别绕了，我眼晕。”

“你，闭嘴。”

“哦。”

佛莲怀胎十月，昨日半夜发动，产婆、大夫都是早早备着，无甚不妥，可真到这一刻，顾念生才发现没准备好的人，是他。

这不是她第一胎，柳神医向他保证，孩子不大，胎位也很正，不会有什么凶险。

可是，他怕。

顾念生知自己命中带煞，进产房可能会冲撞到她，可他想进去。

哪怕他进去了什么都做不了，他还是想进去，哪怕只是陪陪她。

不知走了多少圈，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早已不能视物，此刻眼前却尽是那一夜承风殿走水，佛莲倒在血泊之中昏迷不醒的模样。

双手止不住发颤，竹杖跌落在地，顾念生侧头，伸手。

“怀瑾。”

“爹，我在。”

“扶我进产房。”

“爹？”

“快些。”

“哦。”

引路在侧，顾怀瑾掌心所及湿冷一片，他抬头，只见亲爹双唇紧抿，早已失了血色。

其实，他早就想进来瞧瞧了，就怕爹生气上火，这个时节莲花还没开呢，都没有莲子来败火。

行至产房，顾怀瑾甫一推门，便有压抑的痛呼直直传来，他的小手猛然被攥得生疼，随后便是一松。

这一瞬，顾念生什么都忘了，自顾自朝前冲去，猝然跌倒之前，他耳边忽有婴孩微弱的啼哭之声传来，不多时，哭声渐近，有人对他反复说着什么话。

他仔细分辨许久，才听得那是一句，母女平安。

顾念生寻至床榻近旁，佛莲已累得沉沉睡去，他取出怀中帕子，一点点将她额上细汗拭去，指尖之下，她一张小脸仍不足他巴掌大。

她本就生得娇娇柔柔，年幼时被人暗害，伤了根本，他想尽办法，拿药材调养温补多年才得如今这般，现在他竟自私到让她忍着剧痛，再次为他生儿育女。

后怕后悔，顾念生心口如刀割斧凿，剧痛难忍，对那期盼已久的小生命竟提不起半分兴趣，直到庆云急得眼角发红，硬塞给他。

怀中的身子软软的，只是那么一小团，紧紧贴着他的。

顾念生并没抱过孩子，生怕自己哪里出了错，他全身一片僵硬动都不敢动，连呼吸亦是轻的，直到耳边听得一声低唤。

“阿生。”

“佛莲，你醒了？”

“嗯。”

“累不累？”

“不累。”

眼见亲爹神色渐柔，顾怀瑾凑过来，见缝插针。

“爹，我想抱妹妹。”

顾念生蹙眉，冷冷道。

“一边去。”

“娘你瞧，有了妹妹，爹就开始嫌弃我了。”

扯着自家亲娘衣袖一角，顾怀瑾几乎要去抹眼角，佛莲笑着安慰。

“习惯就好。”

顾怀瑾眼中眼中含泪，他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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