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咿呀呀的破碎琴声自沉闷的公馆内飘出,有些儿胖乎乎的太太已经虚汗淋漓,但手指就如打结一般,怎么也弹不出流畅的音符。
坐在她身侧的周惟民不动声色地微微笑了,“秦太太,您的手指应该放在这儿。”说着轻轻抓起太太的食指,摆在了它需要出现的位置。
太太脸上一烫,竟本能地缩回了手。
“今天的钢琴课就先上到这吧。”太太匆匆拂身,背对着周惟民站着,低头搓着手,声音也蔫蔫的,“反正我也总学不好。”
周惟民不予置否,只说,“太太没有音乐基础,想要两三天就练出曲子自然是不可能。冒昧地问一下,太太为什么突然想学钢琴呢,据我所知,那些宅门大户的太太们都喜欢搓麻玩乐,极少有人愿意把时间花在学习新事物上。”
太太回身,眼圈儿竟有些泛红,“都一把年纪了还学钢琴,确实是叫人看了笑话。”
“太太不能这么说,不管什么年纪,什么身份,多学些新鲜本事总是好的。只是我看太太并非是兴趣所致,所以学起来也比别人吃力些。”
太太淡淡地抿唇莞尔,径自走至窗下的桌几边,朝女仆阿芳吩咐,“阿芳,你去倒些咖啡来,再把老师请过来坐。”
“咖啡就不喝了。”周惟民几个大步子靠拢了太太,有些喧宾夺主,“我看太太并不是很喝得惯咖啡,不如换成茶,我们也能安静地说会话。”
太太点头应允,再看向周惟民复杂而深邃的眸子,黑洞洞的瞳孔似乎是个无底洞,叫人望不见底却也总想一探究竟。
两人围桌而坐,暖茶很快就上了,扑腾的轻烟微微熏着太太的眼睛,竟不知何时有泪珠滚落,她侧过头擦了擦,有些僵硬地笑着解释,“刚沏的茶不宜入口,还容易叫人迷了眼睛。听说老师在英国留过学,能不能和我讲讲英国是什么样子,那里是不是人人都喝咖啡?”
周惟民并没有立即搭话,而是向阿芳要了一个空杯子,再要了一些黑糖和牛奶,然后细心地把黑糖缓缓融入茶水中,混以鲜奶,搅拌均匀,“欧洲的那些人确实都有喝咖啡的习惯,不过英人也同样喜欢煮奶茶,它的味道不如咖啡那样霸道有侵略性,也不像茶水一样清寡,需要慢慢品味才能觉出它的好来。但奶与茶有着天然的兼容性,更加符合英国绅士们的口味,太太不妨也尝一尝。”
周惟民把手边调制的奶茶轻轻推移至太太眼皮子底下。
太太捏着杯耳浅尝了一口,她知道周老师话中有话,可又不怎么明白。作为一个直来直往的北方女人,总是不擅长揣测他人的言外之意,心思也不如南方姑娘般细腻。她偷偷使了个眼色,叫一旁的阿芳退了去,才轻言轻语地直问道,“老师有什么话,不如直接说,我这个人,还是不习惯胡乱地猜来猜去。”
“太太忽然学起钢琴,是不是因为您的丈夫秦先生?都说秦先生在外另有一处小公馆,平常也不怎么回这个家,太太是想挽回秦先生的心吧?”
太太的脸色忽然失去了光泽,沉沉地朝椅背后一靠。看来宅内的丑事已然是街知巷闻了,她的丈夫不仅形同虚设,还携着新宠出双入对,一点也不顾及她这个槽糠之妻的薄面,可笑的是,她竟然还费了九牛之力,想要把他留住。
太太低垂了双眼,声若蚊蚋,“不管怎么说,浩康是我的丈夫,我总归还是想他回来。至少偶尔能回来住上一两天,这个月十七是我的生辰,他答应会回来陪我,我也只是想要给他一个惊喜而已。”
周惟民漫不经心地挑了挑左眉,说,“太太知道,男人们都喜欢怎样的女人吗?”
太太稍稍怔忪,瞄了他一眼,摇摇头。
“太轻易得到的,反而不那么有趣。太太一心想要练好一支钢琴曲,且不说到这月十七是否能如愿,就算到时太太练成了,断断续续地弹琴给已经变心的丈夫听,他会感动吗?”周惟民有意顿了顿,“不,他不会。太太有些急功近利,太刻意的讨好反而叫人反感,太太应该成为站在秦先生身边陪他欣赏钢琴的人,而不是吃力地做一件自己并不擅长的事情。”
太太若有所思,又不由地端起奶茶喝了一小口。就风味而言,它不及咖啡浓郁,就像自己色衰爱弛,就算浓妆艳抹也不如新人软绵绵的一个撒娇。
“太太您本就是一杯清茶,又何必脱离了本性,想要变成一杯咖啡呢?倒不如拌入一些牛奶,成为一杯奶茶。男人最喜欢的就是新鲜事物,一些不动声色的改变要比刻意的追求诱人得多。”周惟民适时地推波助澜。
太太大有些茅塞顿开的欣悦,追问,“那依老师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周惟民俯身向前,拉近了和太太之间的距离,口吻轻柔但面色沉稳,“太太要做的,无非就是三件事......”
这几天,陆时予好像患上了焦躁症一般,有时心不在焉,一旦磕碰了什么茶碗碟罐被客人数落,又像是五脏六腑的血液被点燃,动不动就是一张“老子不伺候了”的面孔,需要旁人拉架才能劝解开。老板对他很头疼,嘴上和颜悦色地说给他放个长假,心里巴不得他早些离开。陆时予也没二话,火速地搬离了酒楼后院的小屋子,独自躲在了某个犄角旮旯里,连月儿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的心里窝着一口气,只因为之前分配任务,舅舅把射杀的角色给了月儿,自己则只需跑跑腿而已。如果换了别人,他倒乐得远离是非,这般平稳安妥,可深入虎穴的是月儿啊,要他眼睁睁地看着月儿执行如此危险的任务,还不如自己去闯一闯这龙潭虎穴。
陆时予虽然惜命,但更在乎月儿的安危。不过惟民舅舅向来不论情理,只看能力。月儿确实枪法精准,这几年,她暗暗下过苦功夫,而时予则总是磨洋工。况且月儿临危不乱的自控力和应变力,也是他不可企及的。
陆时予才不管什么怕不怕,敢不敢,要想惟民舅舅改变主意,只能临阵磨枪,他偷偷躲入近郊茂林,不分昼夜地练习枪法,眼看十七日渐渐临近,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月儿自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几日也不见人影,去酒楼找他又听说了他诸多劣迹,心里也赌气不再去管他。直到十五那日傍晚,陆时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她学校门外,月儿一脸不悦,抱着书走在前头,陆时予也寸步不离地追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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