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堂不看烂泥,他一直用诚恳的目光看着千勇,他说,我没钱,我妈妈从来不给我一分钱。丰收有钱,他帮他奶奶卖凉茶,有好多钱。
千勇嗤地一笑,说,你是猪脑子呀?谁的钱是爹妈给的?都是从家里偷出来的嘛。你不会从家里偷啊?
我外公天天在家。小堂说,我没机会偷他们的钱。
千勇似乎有点相信小堂的说法了,他把链条锁卷起来放在裤袋里,他的目光落在小堂的西瓜上。一个西瓜折合一块钱。千勇突然说,你要不要用西瓜换通行证,随便你,我不强迫你。烂泥在一边补充说,给你一个机会,这是考验你,你放聪明一点。
小堂咬着嘴唇,他的脑袋扭来扭去的,斜着眼睛向哪儿张望着。大约过了一分钟,他说,好吧,你先把通行证给我。千勇从裤袋里掏他的通行证时,小堂的一句话让千勇恼羞成怒。小堂说,这个西瓜一块五毛钱,你还要补我五毛钱。千勇就举起拳头对准了小堂,他说,你敢跟我要五毛钱?你吃了豹子胆啦!
小堂是个识时务的男孩,他后来没再坚持要那五毛钱。他把通行证放进衬衣口袋就往前走了。离开生活区才一天的时间,街道和街上的人群就显出几分陌生,有些人哭丧着个脸,好像家里死了人,有的人表情鬼鬼祟祟,好像刚刚写了反动标语。小堂现在空着手,一个西瓜换了一张葵花里的通行证,这笔交易是否合算,小堂现在还无法估算。
正午时分,一些搬运工人顶着毒辣的阳光从印染厂的边门里推出一车车的樟脑,一路小跑着向河运码头冲去。樟脑刺鼻的气味钻出麻袋,荡漾在生活区里。小堂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两只手轮流驱赶着樟脑的气味,没有什么作用,小堂的午睡就这样被樟脑剥夺了。
小堂记得他做了一个梦,但是想不起具体的梦境了,惟一记得的是一面火红的旗帜,旗帜上写着四个字:独立纵队。小堂放不下这个梦,他在房间里苦思冥想,仍然不能把那个神奇的梦拼接起来,小堂干脆找出一件旧背心,用钢笔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独立纵队。他把背心穿在身上,背对着镜子照那四个字,手写的字无论多好都没有印出来的威风,你要是穿着它出去,别人会笑话的。小堂在镜子前忙了半天,最终还是把那件背心换下来了。
小堂的外公还在竹制的躺椅上打呼噜,躺椅正对着大门外的街道,加上外公睡觉的时候有一只眼睛总是半睁着,看上去他仍然饶有兴味地监视着街上的行人。小堂走到门边,听见外公的呼噜突然卡住了,他下意识地往后面缩了一下,回头一看,外公还在睡,小堂注意到外公宽大的裤衩起了不该有的褶皱,他的干瘪的部分又露在外面了。小堂担心门外的路人会看见它,又不想为这事叫醒外公,俗话说急中生智,小堂一着急就到筷筒里拿了一双筷子,小心地提着筷子替外公把裤衩整理好了。外公翻了个身,对小堂的做法一点也不领情,他说,不准出去,小心他们又欺负你。然后就又打开了呼噜。
小堂倚着门,看着那些搬运工人在烈日下的劳动。两个食堂的师傅抬着一桶什么东西来到厂门口,小堂知道那是提供给搬运工的冰冻绿豆汤。小堂认识那个胖的食堂师傅,他从厨房里拿了一只碗,匆匆地跑过去,把碗塞给胖师傅。但胖师傅却把碗推开了,对小堂不耐烦地说,剩下了才能给你。
小堂觉得没面子,但他还是耐心地站在一边等。他看见宋文的自行车突然从大街上拐了进来,自行车后面坐着小北京。他们跳下了车,两个人看上去都是满头大汗的,小北京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上了石膏夹板,看上去就像《红灯记》中的王连举。
小堂以前总是主动地招呼宋文,而宋文对他一向是爱理不理的,这次不同了,小堂反剪着手拿着他的碗,一条腿还满不在乎地抖动着。小堂想他何苦总是去拍他们的马屁,当你成为独立纵队后是不需要同党的。
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奇怪,宋文从来都不爱答理小堂,那天却忽然向小堂招了招手,用一种非常亲切的口气说,小堂你跟我们来!
小堂意外地看着宋文,他把手里的碗扣在头上,又拿下来,嘴里咕哝道,来干什么?你们请我吃冷饮吗?
小北京说,让你来你就来。我们那里冷饮多的是,没人吃。
宋文说,来呀,我有事要问你。
小堂犹豫了一下,还是尾随着他们走进了印染厂的边门。他们经过仓库,向宿舍区走去。小堂始终和宋文他们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小堂一路走一路问,找我干什么?那天厂里放电影,我让你们带我进去,你们不理我,现在找我干什么?
小北京回过头皱着眉头,说,啰唆什么?你是妇女呀?有事就是有事,没事找你干什么!小堂站住了,他看着宋文把自行车放进了车棚,小堂抬头看了看车棚上方的三层楼楼房,那就是印染厂的宿舍,小堂知道宋文家住二楼,小北京就住一楼。小堂想起宋文家的那台电视机,不知道白天有没有节目,他就提示性地说,宋文,去你家玩吧。宋文锁好了自行车,将带有金鱼形坠子的自行车钥匙摊在手上,转了一下,然后他对小堂说,跟我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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