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浩之带着我在村庄中穿行,路上行人稀少,许多人还在农田里劳作。安浩之说现在正值农忙时分,大家要忙到全然不能视物时,才会回家。
行过不远,路旁几名正在嬉戏的幼童看见安浩之,笑嘻嘻的跑来将他围住,要和他玩耍。安浩之取出几个野果分给他们,告诉他们,自己今天很忙,没有空闲与他们玩耍。幼童们见到野果,笑意更浓,听到安浩之说不能陪他们嬉戏时,又消减几分。
他们不再纠缠安浩之,转而将目光投向我,我并不诧异,一名外乡女子牵着一匹大黑马,论谁都会有几分好奇,何况是稚童。
“好漂亮的姐姐,安浩之,这就是你的媳妇吗?”一名稚童随口说道。
安浩之听到那名稚童的话脸色羞的通红,怒斥道:“别胡说,这是天女,是从天上下凡来的,你们这群小屁孩见到天女还敢胡说。”
那名稚童显然较为顽皮,毫不理睬安浩之的话语,伴着乡下俗谣,大声唱道:“安浩之,有出息,找了天女当闺媳。闺媳,闺媳真美丽,眼睛像是月牙铃......”
听见伙伴唱起乡谣,其他几名稚童也跟着唱起来,安浩之急忙打断他们,将他们呵斥走,匆忙地离开了那里。
我们一行,穿过村庄,来到村子另一边,村沿处有一座泥石砌成的屋子。屋子前,坐着一名老妪。安浩之上前用乡语与老妪攀谈,老妪见到他,皱纹深布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尔后,他跑过来,弓着身子说道,老妪答应我借宿了。
他也借宿在此。这一路过来,与他交谈,我对他了解增多,心中的防备也降低许多。他也不再那般动不动就跪下,向我朝拜,现在与我说话,也常常弓着身子,比先前已好上许多。
交谈中,他告诉我,他是一名画师,原籍燕国人。他的父亲是燕国某地的郡守,作为家中长子,他原该世袭父亲衣钵,成为下一任郡守。可他自幼不喜官场混杂,一心沉醉于书画音律,好读书,好画画,一心想要成为一名画师。
在他的故乡,他有一个“痴儿”的名号。曾经某次,他为买下一副喜爱的字画,抵押了全身衣物,身无所蔽归家,为全郡人所知,沦为大家笑谈。他的父亲为此气愤不已,怒骂其为“痴儿”,从此不再管他,全心全意栽培他的弟弟。
他却因此乐的自在,自顾自的四处搜集字画律章,欢喜不已。如此,更使得他父亲厌恶,自此对他几乎不闻不问,好在他的母亲对他疼爱有加,才使他衣食无虑。
他是燕国人,让我想到,兴许我们曾在燕国相见过。我问他此前,曾在何时何地见过我。他听到我的问题后,双目放光,眼神中增添几分崇敬之意,说起话来神采奕奕。
他说他的娘亲是蓟都人,某次,他的父亲到蓟都赴令,就想着一家人都去蓟都探望一下岳丈,他也同行了。在蓟都,他在不经意间瞥见一名探出窗外的光赤女子,那便是他第一次见我了。
听到此,不曾想自己当初的糗事,除了渐还另有人得知,一时,灼热感涌上,将我的脸烧的滚烫。
他还说,自那之后,他久久不得忘怀,日思夜想,心中有憾。与人说起,常道:“曾见天上降神女,飘落凡间几度尘。”为此,他拜求燕国一位有名的画师学艺,只为将我的容貌画出。学成后,他画的第一幅画,便是蓟都初见我的模样。他将画予人观赏,见者动容,连他的师傅也称赞不已。
随后,他又将自己梦中梦见过的我一一画出,作成一副图集,是为《人间天女》,广为流传。可后来,有好事者见此副图集动心者甚多,便以此图集为模,作了一副名为《人间仕女》的春宫图,在坊间流传甚广。这令安浩之恼怒不已,便离开家门,四处找寻《人间仕女》的作图者,想要与其理论。
这一寻便是多年,他四处奔波,到处打听消息,也没能寻得那人,待他来到此地,见山水多颜色,便想长驻于此,安心作画。却没想到碰巧那天再次遇见我,他在离我百尺远的距离时,见我正熟睡,不敢惊扰,就一直远远地看着我。百尺远的距离,很难看清楚,可他能确信那就是我。直到我醒来,与他对视的那一眼,让他的灵魂惊颤。顿时他跪拜在地,情激涕零,叩谢天公,也祈求能博得我的原宥,希望《人间仕女》春宫图没有伤害到我。
你可真不愧为“痴儿”之名,我对他说道。还告诉他,自己并不生气,不也不必心怀愧疚,以后也不要再以天女相称。
他不过是偶然间瞥见过我一眼,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那本《人间仕女》春宫图,自己也曾翻阅过,还是渐给我的,说是里面的人与我有几分相像。翻阅之后,当时并无感想,大致是因为下山不久,梅花派中超然的心性所致。待我嫁给嬴政,历经过人伦欢乐之后,回想起来才稍觉羞涩,但时日已久,也未引起多大波澜。
听到我的话语,安浩之有所释然,不再那般毕恭毕敬,也让我不再那般难堪,但他仍旧坚持呼喊我为天女。
进入老妪家中,安浩之引我到了一间干净简洁的房间,安顿好后,天光已彻底黯淡下去。此时,老妪家中却未有人归来。我问安浩之,安浩之说老妪家中就她一名老人独居于此。他到此地时,正是这名老妪收留他,他很感激,居住在此,也照顾起老妪的生活起居。
老妪也姓安,她的丈夫离世的早,好在那时,膝下两兄弟已长大,能够操持家业,一家人日子和和乐乐,在村里也算是家境不错。
可好景不长,兄弟俩同时爱上邻村一名女子。安家大哥先与那女子相识,相识后两人情投意合、互有心意,却未说穿。只待时机点破,二人才作比邻鸟,同结连理成双飞。
那安家大哥作为长子,操持家务繁忙,一直未能脱身,使得那女子无比煎熬,夜不能寐。终有一日,熬不过内心煎熬,悄悄跑来,佯作采蘩,实是为偷看情儿郎。谁知,采蘩之时,遇见的是安家二弟。
安家兄弟二人身形相同,相貌相近,她只与安家大哥见过一次,错将安家二弟认作大哥。百思终得见,那女子再也止不住情思,向安家二弟吐露情义,诉说衷肠,一番情真意切,听者无不动容。安家二弟对那女子也是一见情深,加之女子表露的情义,二人便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
等到安家大哥一切忙妥,到邻村去找寻那女子时,偶见那女子与自己亲弟弟亲昵在一起。一时又惊又恨,爱恨交错,心痛难忍。本想唾骂那女子变心,又顾及兄弟二人情深,只得强忍在心,其间痛苦,百转愁肠,未亲历者孰难可知。
到后,安家大哥思虑许久,既不愿与弟弟撕破脸,拆散二人,也不愿见到二人亲昵的模样,便拂袖离去,背井离乡,入了军营。
安老妇虽不知为何,还以为自己大儿子志向远大,想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就未细细盘问。加之二儿子告诉她,已与人谋定婚约,就忙着筹备二儿子的婚事,心中只觉喜事连连,全然未见大儿子的满目愁容。
待到那女子嫁过来,听同村人说,才知道安家还有一个大哥,细问之后,才知晓自己初爱之人乃是大哥,不是二弟。尔后又不知从何得知,安家大哥是因为他们二人才赴了军营,二人皆是懊悔不已。
不久,传来安家大哥在赵国战死的消息,军营派人送回尸骨。交待遗言,只一句:祝福弟弟、弟媳二人长久好合。
安老妇知晓后伤心欲绝,安二弟心中亦悔恨万分,只怪自己当初迷了窍,全没注意到大哥如何,以至于失去了这位至亲。那女子内心更是苦痛交错,恨这天公捉弄,故意弄巧成拙。一场喜剧,落得个悲凉下场。
时日逾久,安二弟心中愧意越浓,到后来,也离开家乡,入了行伍,最终也战死他国,空留一具尸首。当尸首归乡,那女子再难以承受这份痛苦,等到丈夫的尸首入土,寻了一棵树,自缢而去。
可怜的安老妇,接连三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苦苦生活。那之后,安老妇自认为自己上辈子定是一位大恶人,此世才会落得个如此下场。她不愿来世还如此,因而未寻短见,还处处与人行善,期盼,来世能得一个好下场。
安浩之说完,双眼润红,缀有泪珠。我听后,不住叹道:世间悲欢总相同。第一次入世,就听闻这种事,果然如渐所说,人世之事,不亲历,总难知。
谈完这些,夜已深,我准备入睡,让安浩之也早些歇息。安浩之说他今夜守夜,不能入睡。我问他为何,他说,村子最近不大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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