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村头那件小屋子里亮着一点模糊的烛光,窗户上,有三个影子在摇摇晃晃。白贮坐在离开烛光最近的位置上,把手里的包袱打开来,露出里面装着的布料和药材。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只带回这么一点东西来,最近,海里的贝火是越来越难找了。白贮在想,等这片海的贝火被人采绝了,他又该拿什么和岸上的人去换来必需的东西呢。父亲看着白贮被烛光照着的,带着些忧愁的脸,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最近收成不好啊,家里估计要难过一段时间了。”
老人用他低沉沙哑的声音说着,抽了一口烟,吐出扭曲的烟雾来。老妇不知该怎么劝他,她最知道,没有收获对清水村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看向了屋子角落渔网的方向,那里堆着一团潮湿的麻绳,像是时常泡在水里,那绳子变成了黑褐色。
“你也别发愁了,贝火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就算一段时间换不到定西,家里还有白依种的些菜呢,多少饿不死你们兄妹俩。”
她轻声的说着,安慰屋里的另外两个人,也宽慰自己。
清水村里的人都不种地,他们只打渔,世世代代都漂泊在水上。可是,他们全都清楚,出海打渔不仅危险,收获也尤其不稳定。没有收成的时候,只能把存在窖子里的鱼干拿出来度日,要是吃完了,就只能饿着肚子出海。一个没有农耕的地方,这并不足以形容清水村,这里,原来是一个连一粒麦子也不长的村子。任何可以长出粮食,当作粮食的植物,在这里,全都会死去。白菜,大米,土豆…这一切,全都要靠贝火,和唯一连接外界的窗口换来。村民们这样生活着,他们已经习惯了等孩子长到三五岁,就带着他们下海,教他们划船和捕鱼。同时,他们也习惯了潜入海里,在海水里寻找贝火。白贮,是一个地道的清水村的孩子,他比别的孩子游得更快,潜得更深,从小时候开始他就能找到比其他人更多的贝火。他的父母一直以为,白依会和他一样。
十多年前的某个下午,白贮和往常一样陪着父母在海面上打渔,同一片较大的海域上,还零零散散漂着几只其他的船只。白贮站在小船的甲板上,伸伸胳膊踢踢腿,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去了。海水很凉,可他觉得舒服,就像自己生来就是在水里似的。他不害怕海浪,也不害怕随时可能出没的危险的鱼类,他喜欢海,就像海也接受他。白贮在水里随意地游了许久,等到玩得高兴了,才从水面上向着自家的渔船挥了挥手。一只小小的木船,那就是白贮的整个世界。在那里,有手最巧的母亲,有最慈爱的父亲,还有,他尚未出生的妹妹。
他总喜欢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绣往婴儿的肚兜上绣出各式的图案来。每次采集到贝火,他都火把它捧到母亲身边,然后说。妹妹你看,这就是贝火。你要快点出生,快点长大,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去找。每到这时候,母亲就会笑他,笑说孩子都还没有出生呢,你就盼着是妹妹。那如果是个男孩,你岂不是要失望了。但是,白贮可不管,他就乐意想象那个还未出世的小生命是他的妹妹。父母总说,清水村的人带着罪,所以上天惩罚他们永远不能拥有自己的一片土地,世世代代,身家性命只能在一只渔船上。他不知道这些所谓的罪是什么,他只是觉得,清水村的生活太过无趣。
从三岁起,他就跟着父亲下潜到海里,父亲带着他,在茫茫的海里游着,直到他筋疲力竭险些晕死过去,才被父亲从水里拽了出来。等他站住了,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市场,那里往来的人全都戴着面具,唯有从两个圆圆的孔里,可以看见他们的眼睛。
“爸爸,我们不用戴面具吗?”
他紧紧拉着父亲的衣角,觉得这些人看起来太过奇怪。他很好奇这是什么地方,可最终没有问出口来。在那个时候,小小的白贮就感觉到,他如果再多说一句话,恐怕就不能完整的回家了。
“贝火呢,给我。”
父亲的声音很冷,和平时那个总是谈笑风生的父亲变得完全不同了。小白贮从包里掏出贝火来,把小小的一片贝壳状的东西交给了父亲。他觉得父亲的手好冷,像是从冰水里拿出来的一样,而他手里的那块贝壳,正闪闪的散发着红色的光芒。
三岁的小白贮被父亲牵着,走进了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那屋子里没有人,唯有一方小小的盒子放在落了灰尘的桌子上。那张木桌子和平时用来吃饭的桌子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两样,可是,那盒子周围圆圆的一圈地方却干干净净,像是刚被水洗过似的。父亲把贝火放入盒子,牵着他往后退了一步。
“看好了,这,就是贝火。是清水村的人,永远摆脱不了的罪。”
小白贮没有明白父亲说的话,明明清水村的大家都那么善良友好,都在努力的生活着,为什么会有摆脱不掉的罪呢。而就在下一刻,他突然间就明白了。
装在盒子里的贝火,从红色渐渐的变成了浅蓝色,在盒子里化作一滩水。周围变得阴冷起来,盒子里溢出的水在桌面上成了一个规整的圆形,所沾湿的正好是那些没有灰尘的地方。紧接着,一个扭曲的人形突然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白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差点哭出来,他赶紧撤着爸爸的袖子,想要叫父亲快点带他逃跑。可是,他没有拽动父亲,他看见雕像似的站在原地,眼里除了莫名的哀悼,居然是深深的,安心的神情。白贮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就不再想逃跑了,他看着桌上的人形在挣扎,似乎被什么给困住,无法逃脱,只能痛苦地扭动着身躯。过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它散去了,连同盒子里的贝火,也没有了踪影。
“清水村,是一个种不出东西的地方…”
父亲牵着小白贮再次走回街上,在往来的人群间,他这样向自己的儿子说着。
“我们,从前就住在海边,清水村从前是我们的家。那里所有的人,不管男女,都做着同样的营生。我们离开村子,把外面那些不知情的人带进来,杀死,拿走所有的财务。然后,把肉吃掉,骨头,则丢进海里。”
吃掉?吃掉。白贮的脑海里,父亲的声音肆虐的响起来。吃人,这就是清水村的村民所做的事,所犯下的罪吗。父亲是不会骗人的吧,那么,教他钓鱼的那个老伯你也吃过人吗?送给他玉米的隔壁大娘也会吃人吗?贝火里的那个东西,就是被吃掉的外乡人,他还在挣扎,在痛苦着吗……
小白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渔船上的,他只记得父亲和她说的话。清水村世代要背负着吃人的罪,失去土地,在海上漂流。如果他们在限定的时间里找不到足够的贝火,那么,那家的某一个人,就会变成贝火,燃烧殆尽。在那一天,白贮下定了决心,他绝对不要自己的家人变成贝火,他还要,让自己的妹妹从这种生活中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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