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洛邑王宫千里之远的临淄,有人喊三公主!
明月肩膀一动,回眸却见一位黑袍少年,迎天光而立。
“忽哥哥!”清澈的眼睛映照那少年指间一枚羊脂青玉扳指,好似远山绿屏,灼灼泛着光华。
“我还当自己眼花了,竟然真的是你。”凛冽的五官衬着一双狭长的双眼,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印刻眉间。
“刚才……是你一直跟着我?”
“不然呢?”
“还以为王兄差人来绑我!”
“你以为大王没在找你?”姬忽说着,从怀中抽出一条白帛,“连我公父都收到了天子的私令,说若是寻到你,即刻送回洛邑,难道齐候会不知道?”
“齐候怕是正忙着北戎战事,怎会理睬这等小事,况且,我隐于市井,不自报身份,又有谁知道我是天子家的女公子呢?”
“玩性也该收一收了,总归要回去的,一介女子在这生疏之地,长住下去毕竟多有不妥!”
“多住一天算一天,回去那个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
姬忽见她眸间倏然转黯,手指搓着腰带一端,那欲出口的嗔责之辞又吞了回去,“不管他人如何,大王还是念着你们兄妹之情的,何时苛待过你!”
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又道:“怎么如此落魄模样,你现在住在何处?”
“我暂在一处民宅借宿,那家婆婆对我很好的!”若是得知有管夷吾的存在,应该不用等到洛邑来人,忽哥哥第一个便会抓她回去。
“庶民家中毕竟条件简陋,不如——”
“哥哥不必忧心,我何时娇气过?平民家中我也住的习惯,况且,很快我就可自食其力,可别先忙着接济我!”
姬忽笑了笑,刚才一路跟着,见她在几间药铺进进出出,他了然了她所谓的自食其力,从前在王宫,想做医人是天方夜谭般的事情,如今飞鸟出笼,也许该放纵她扶摇云天。
“好,我不勉强,我先送你回去,正好认认路,也方便再来找你。”他说着,已引着明月走出了巷子。
两人上了马车,直叹光阴流水,竟不相信转眼间,距离世子忽在洛邑作质子已过去两年。
大周以分封治天下,外封诸侯为屏障,世守其国,内设卿士执政治国,世袭采邑,另有三公、三事官、四方和卿士寮,负责政务和地方事务。
周平王时,郑国护国有功,郑伯寤生位列上卿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王忧心其大权独揽,于是私下将上卿之权一分为二,虢公忌父为右卿,郑寤生为左卿,周郑自此生出嫌隙,平王为了取信郑伯,将王子姬狐送至郑国,郑伯亦送出了世子姬忽,这开天辟地滑天下之大稽的互质,一直持续了数年。
十岁那年,她患上心疾,宫里的医人皆束手无策,后来兄长悄悄自宫外带了位民间先生,每日装作侍从模样,在这间无人问津的偏殿为她施针开方,循循医治。
那时她刚失去娘亲,仿佛世间一切于她已毫无留恋,几次拔掉胸口的银针,几次绝食断药,直到那位已过不惑之年的白仙人告诉她,这世上,有些人死,是为了给自己珍惜之人换一条生路,而活着的人,要更努力地活下去,才能不辜负那些已逝去的灵魂,你阿娘是前一种人,而你,没有选择,只能是后一种人。
几天后,主母那里送来的清粥和叶菜再也没有被谁打翻过,小小的少女洗干了泪痕,重新梳好两只总角,待那先生再来之时,她眸中已有了十二分的坚定,“先生,请将我医好,医好后,我要向您一样,研习医术,治病救人。”
白仙人摇摇头:“公主说笑了,在下不惑已经过半,尚未听说哪家女儿不从姆师学习女事,要从我习医的。”
“阿娘说我自小就调皮,是娘胎带的,做弹弓打灰鸟偷饼子爬宫墙,不是女子做的我也都做了,我与众女公子不同已经惯了,再不同一次倒也无妨!”她嘴角微微扬起,清粥留下的水渍风干在那儿,随着她这一扬裂开细小的白色碎痕。
白仙人径自打药箱中取出一包兽皮打开,一排银亮的细针呈现出来,他垂下头,一一仔细挑选着:“这条路可并不好走,你一介女子,会被人诸多诟病,将来若连基本缝绣类的女事都不会,到了夫家,更是会遭夫君婆母及其他妾室挤兑,你可真的想好了?”
“谁说是易事了?我听闻炎帝神农氏,曾为了为族人治病,特尝遍百草,最终才有了《神农本草经》,阿娘生我时难产,听说当时有位稳婆懂得针灸之术,曾为我阿娘施针缓了她三分疼痛,这才使阿娘留有体力生下我,阿娘直到死前还一直念着她的好,说她救了我母女,所以也不见得女子懂医就一定被诟病,我自然不能像先生一样可到处行医治病,但若是有生之年可于危难之中救他人性命,也不枉阿娘生我一场。”
先生笑笑:“小小年纪,知道的还不少!”
“至于先生所说的婚嫁之事,我倒是听闻鹄雁一生只婚配一只,若一方死去,另一方则不食不眠,一意殉情,飞禽尚能如此,天下男子却皆不如,若是我的夫君不能接受我作为医者的种种,也做不到钟于我一人,那不嫁便是,何苦像我阿娘一样……”想到这,她眼眶又红了一圈。
白帆怔了怔,眼前的女子虽年稚,可几番言语下来,见解与心智却比他这个四十好几的老先生还要洞明,公子林请他来时便说过这姑娘言行不同寻常,若是个男儿身,那日后天下是谁的,还真说不准。
“躺下。”白帆手指夹起银针,“那我们便从《神农本草经》学起,知道这里一共多少味药么?”
明月摇摇头。
“药物一共三百六十五,分上药一百二十种君药,中药一百二十种臣药,下药一百二十五种佐使之药,上药主养命以应天,无毒无害,久服不伤人,中药主养性以应人,无毒有毒,斟酌其宜,下药主治病以应地,多毒,不可久服。这三百六十五种药讲究配伍使用,七情和合,因人而异,方才可以治病救人,我这样说,你懂不懂?能记下么?”
“能记下。”明月笑笑,随即疑问到,“怎么有毒的东西也能入药?”
白帆大笑一声:“这么快就会提问题了?有毒的自然可以入药,但药量要严格控制,而且不能长期服用,比如乌头,乃还阳救逆的大热之药,生食自然有毒,若是以水煎服半个时辰以上,毒性自然消减,便可正常服用。”
“那若是有人误食了有毒的乌头怎么办?”她拧着眉,任胸口的银针一根根扎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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