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同身受
“……世界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你觉得自己的心肝都被撕得血淋淋的,肠子都被铰断了,其实别人一丁点都体会不到……”
回到李村已经是第二天晚上,李二叔夫妇听说了向远腰不好,特意到村口去接她,向远谢了又谢。这些年,虽然在钱方面她没有少过向遥的,但也多亏了李二叔夫妇对向遥的照顾。
其实在过去几年,向远基本上每个寒暑假都回家陪向遥住一段时间,不过向遥对她千里迢迢地赶回来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是怪声怪气地说“大忙人回家看我,真是受宠若惊”,就是说“你是怕我趁你不在,把这老房子烧了还是卖了”。
向遥跟叶昀一样,十六岁,正值青春期。尽管向远自己好像没有经历过这一时期,但她可以理解向遥在这个时期的叛逆和别扭,所以通常不跟她计较。有时向遥过火了,她干脆就回去得少一些,眼不见心不烦,但向遥用的花的从来没有少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向遥打电话给她,除了要钱,就没有别的事情了。
一路上,李二叔和李二婶担忧地说了不少关于向遥的事情,向远越听,脸色就越往下沉。
回到家,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显然向遥不在家正值周末,向遥晚上不住校,她明明知道向远这一天会回来。
“这个向遥,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李二叔唠叨着,帮向远拉亮了灯,李二婶去给她整理被褥。向远舟车劳顿之下,即使一动不动,腰伤也是隐隐作痛。她挣扎着给两个老人家倒了水,还好水壶不是空的。坐了一会儿,还不见向遥回来,她便说服了二老先回家休息。二老离开之前,她悄悄地把一卷钱塞到李二叔手里,老人还想推辞,被向远制止了。这些年,她和向遥姐妹俩受李二叔一家照顾不少,她点滴都记得。
李二叔夫妇离开之后,向远就一直坐在堂屋的方桌前等着向遥回来。家里的老爷钟敲了十二下,她才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从脚步声可以听出,向遥不是一个人。她听着门口的男女笑闹着道别,然后有一个脚步声走远,她就连打开门去看个究竟的力气也没有。
向遥推门进来,看到坐在桌边的向远,笑容凝结在脸上,过了一会儿,才露出个小小的意外的表情,“啊,你回来了。对了,你说过的,我忘记了,怎么办?”
向远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子,示意她坐过来,“忘记了当然不要紧,你只要告诉我,这么晚了,你从哪里回来。”
“哦,跟几个朋友去村里的录像室看影碟。”向遥漫不经心地边说边倒水喝。
“朋友?除了村里那几个二流子,还有谁会在那种地方混到半夜?”
“随你怎么说。”
“别人我管不着,可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跟那些二流子有什么区别?”向远看着向遥那一身奇装异服,开始后悔自己管教这个妹妹太少。
“你在管我吗?你现在终于想到管我了?我跟你说,我不用你管。”向遥远远地,挑衅地看着向远。
向远并不生气,“不用我管?可以,从我不管你的下一分钟开始,你别再开口问我要一分钱,然后你再去试试,在你不偷不抢不卖的情况下,你能不能自食其力,又或者,你的朋友会养活你。”
她见向遥不说话,便继续说:“我也不想管你,可是你得管管自己,别闹出那些破事,让人把电话打到我那,我都替你脸红。向遥,你过来……我让你过来听见了没有!”
她声音不算大,但向遥杯里的水溅出了几滴,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坐到向远的对面。
“向遥,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亏待了你?”向远看似心平气和地说。
向遥还是不吭气。
“你不说话?那我继续猜,你很缺钱用?”
向遥的脸顿时刷白,有些慌张地摇头。向远冷冷地说:“你就缺那十块二十块零花钱?缺到要在学校宿舍偷的地步?你没有的话可以说一声啊,我哪次没有给你,啊?”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没头没脑地朝向遥脸上扔,“你说啊,你为什么要偷?你成绩不好,不爱念书,不思上进也就罢了,我没指望你什么,只求你踏踏实实做人。结果呢,你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在学校小偷小摸被老师告到我这里来,你究竟想干什么?你说啊,说话!”
向遥缩了一下,然后咬咬牙,“我就是爱钱怎么样,你不也一样!”
向远气得发抖,“至少我每一分钱都光明正大,你跟我比?”
“我比不了你,连做你妹妹都不配。你什么都比我强,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你从来就不喜欢我。”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你太不争气!”
“在你心里面,除了你自己,还有谁是争气的?我、爸爸,我们在你眼里都是寄生虫,是多余的。对了,你最喜欢的是向迤,可是他死了,所以你更加恨我。你一定在想,那天死在潭里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向遥忽然泪流满面。她是个漂亮的女孩,继承了父母五官的所有优点,向迤跟她长得很像,如果活到现在,应该也是个俊俏的小伙子。
她的话逼得向远不得不又想起了弟弟在水里漂浮的身影,惨白的,肿胀的向迤,她最贴心的小弟弟。向远觉得自己痛得没有办法呼吸,腰部,还有腰部更往上的地方。如果向迤还活着,她就不用因为世界上只剩向遥这仅有的一个亲人而不得不对她好没错,她也想过,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向遥。
“你没资格跟我提向迤。”向远一字一顿地说。
“我也不想提他,可我天天一闭上眼就看得见他。那天我只是跟他开个玩笑,装成溺水的样子喊救命。我怎么想得到他会真的跳下来?怎么想得到他的脚会抽筋?我想去救他,可是水忽然变得很冷,我很害怕,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沉下去,连伸出来的手都不见了。我们都吓呆了,邹昀也吓呆了,这主意原本也有他一份,看着向迤跳下水的时候他还在背后偷笑,可最后只会哭……向远,你以为向迤死了我不难过吗?他跟我从存在的那一秒就在一起,我愿意代他去死。我死了,他活了,你就高兴了,可是现在我没办法,没办法,你知道吗?”
向远听得像出了神,向遥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仿佛跟她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只有一些声音似远似近地透过来,“我心里也很痛,很痛,你知道吗?你知道痛吗……”
痛吗?痛吗!
她忽然起身给了向遥一个耳光,然后身边的一切才安静了下来。
“你说你痛,问我知不知道。我告诉你,我不知道!就像这一巴掌打在你身上,你很痛吧,啧啧,半边脸都红了,可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真的,痛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你觉得自己的心肝都被撕得血淋淋的,肠子都被铰断了,其实别人一丁点都体会不到。别人看你表情恐怖,同情一会儿,接着该舒服还得舒服,该高兴还得高兴,因为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我们的心、我们的肉长在各人自己身上,酸甜苦辣,自己尝的味道只有自己明白。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别要求别人懂你的感受,叫得再大声也是白费工夫,不怪别人冷血,怪你自己没防备。”
向远说完,向遥打了个寒战。她夺过向遥手里的杯子,用力摔在地上,清脆的破裂声在夜晚令人闻之惊心,向远的声音却平静无澜,“你再这样下去,就像这杯子一样,摔烂了,扫扫就该扔了,别人却都还是好好的。你最好记住我的话。”
她朝房间走去,移动脚步的时候发现腰都直不起来。向遥动了动,像是想去扶她,却没敢走过去,只知道喃喃地问:“你腰怎么了?”
向远冷笑了一声,“看见了吧,腰疼的是我,你会有感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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