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襄行踪隐秘,武功高强,岂是现在的他能追上的?
最后,他只能选择回到玉山镇。
等。
这里是嵇无风老家,他早晚会回来看看的。就算一年不回,两年,三年,也该回来拜祭一下父母的祖坟吧。
于是,他天天去坟前,守株待兔。
日复一日,风雨不避,整座山的坟前杂草都被他拔干净了。
他就不信,这样他们还能错过?
……
“所以你冒着大雨出门,是去给我爹娘上坟了啊?”嵇无风的脸拧成苦瓜。
“……”
“那你为什么不去丐帮据点?”顾襄心疼得怒意全散了,只剩这一个疑问。
“去了,但他不在。”江朝欢无奈地看向嵇无风,“走了两个分舵和洛阳总舵都没有,我也不敢公然露面。毕竟我杀过不少丐帮的人,万一有人想找我报仇,我又毫无自保之力。”
“额……这一年我都在找你,没怎么回过丐帮……”
可是,“小姑娘”怎么回事?
“是我自作主张的。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在找小风,结果今天姑娘你气势汹汹地来了,还提着剑,我怕你是找他寻仇的,就……”辛大娘忙解释道:
“真的他没有在躲你,他还让我帮忙写信给小风。可我试了一次也没有回信,而且,我挪用了小风的银子给他治病有点不安……想着先攒够银子再托人好好找他……”
三人愕然半晌,面面相觑,最后只能汇成一句感慨:
“不得不说,玉山镇,好人确实是多啊。”
……
三个月后。
丐帮洛阳总舵张灯结彩,迎接帮主嵇无风与范云迢的婚礼。
平静了一年的武林终于又有了大事,而且,终于不再是祸事。各大门派纷纷来人庆贺,宾客云集,好不热闹。
偶然有人注意到,城中一隅有个医馆也在同一天开业。
而这个医馆颇有些诡异,一个大夫是个毛头小子,两个药童反而是成年男女,还戴着面具。
人们有些不太敢来,于是医馆一开张就门可罗雀。
直到第二天有人发现丐帮前任代帮主、现帮主的妹妹嵇盈风走入这家。身后还跟着一个帷帽遮面的跛子。
此后,大家才渐渐敢来寻医问药。而且他们发现,这里的大夫医术简直惊为天人,还只收外面一半的价钱,医馆登时变得门庭若市。
这天收摊关门后,摘下面具,顾襄以手支颐发出哀叹:
“我觉得我们差不多可以不用遮遮掩掩了吧,就算真有仇人寻仇,也没人打得过我。”
“不行!”
没等江朝欢开口,孟梁先断然拒绝。
“为什么?”
“你们两个,长得不行。”
“你什么意思?”顾襄拍案而起:“你说我们长得丑?”
“若是丑点还好了。”孟梁翻了个白眼,“你们一个面冷,一个面凶,还有那么多前科,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怎么办?”
……
“唉,真羡慕盈风云游四海,远避江湖纷扰,也不用怕被人认出来。”顾襄又长叹一声。
望着她的眼睛,江朝欢认真道:“鹤师叔的义眼装上了,自己留在丐帮也无妨。我的身体状况也稳定了,现在没必要守在一个地方。只要你想,我们明天就可以出发。”
“那谢酽怎么办?”
“你已经废了他的武功和膻中气海,我的折红英也因为移穴停止发作。就把他放了吧。”
……
春去秋来,一年四季。
没想到行医救人的梦想刚刚萌生不久就实现了,顾襄跟着孟梁悉心学习医术,一路走来,也救了不少人。
唯一的棘手病人江朝欢虽然身上数种伤病仍未根除,但仿佛陷入了诡异的平衡不再发作,连孟梁也不解其故。
从一开始日夜悬心,到渐渐放下不再纠结,珍惜每一天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顾襄相信自己和孟梁钻研孟九转遗书,总有一天能彻底治好他。
但江朝欢总觉得她还有些事情没想通。
譬如她常常盯着自己的手出神,眼中流露出愧悔;见到血和针,她总是会呆怔一瞬……
“用沾满血的手救人,就能洗掉罪业吗?”
“杀一个人,救一个人,手中的人命难道能抵消吗?”
顾襄心跳一滞,转过头,江朝欢在她身侧坐下。
是啊,他确实可以,也只有他,可以看透自己心里一切所思。并且,直截了当给了她答案:
“不能。”
……
是的,不能。
其实顾襄从小在那种环境中长大,没有正常的是非善恶观念。所以她一直不太觉得自己杀过人,做过错事又如何。
直到新淮水之役,她忽然醒悟顾云天一个人造下的孽业,牵涉甚巨,贻害无穷。她很难不联想到自己。
那一战后她走过了千山万水,也行医救过了不少人命,她以为她找到自己了。可越来越清晰的事实让她怀疑、痛苦、绝望,因为她发现:
悬于头顶的剑撤去了,但笼罩在人们心上的阴影,仍未消散。
人们对魔教仍然谈而色变,人心惶惶,甚至走在路上不敢交谈,生怕稍不留神就是灭顶之灾;
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他的妻儿好友陷入痛苦,也可能会立誓复仇,变成另一个江朝欢,或者谢酽……
看似只是做了一件错事,但它的恶劣影响并不只停留在当下。之后的千千万万年、所有与之看似毫不相干的人,都可能因此命途重铸。这就是罪恶的延续与悲剧的循环。
罪业,一旦产生,流毒无穷。
所谓“赎罪”,只是安慰自己的谎言罢了。
每思及此,顾襄甚至对人生都产生了厌倦。而这种情况,与这些年来的江朝欢如出一辙,他实在太感同身受。
……
“顾襄,其实辛大娘救了我的命后,又救了我的心。你知道同样的问题,她是怎么回答的吗?”
……
那时候,半昏半醒间听到乡医找辛大娘讨银子,江朝欢费力地张开眼,打量着这家徒四壁的房间,自嘲地苦笑。
“别救我了。我肯定会死的。”
“不行,你不会死。别想太多了,我有银子。”辛大娘无比固执。
无法,江朝欢只得换了个思路:
“我不是好人。我……我杀过很多人,我做过的坏事数都数不清。我早就该死了。”
“不可能啊。你这么年轻,你能杀什么人?”
“真的,这跟年纪无关……我从小就杀人……我死一万次都是死不足惜,别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吧。”江朝欢努力劝说着辛大娘。
谁知,辛大娘自有一套逻辑,“如果你真是坏人,你就更不能死了!一死了之不叫赎罪,那叫解脱!你配解脱吗?你还要活着去洗清罪恶呢。”
“我的罪业,一辈子都洗不清。”
“活着都洗不清,难道死了就能洗清了?只有先活下来,才谈得上一切可能。”
“可我武功都没了,我还能做什么?怎么补偿?”
“武功是什么?”辛大娘也不纠结,“总之,哪怕你只是施舍乞丐一顿饭,也肯定比死了什么做不了有意义。”
“你一定要活下来。”
……
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任何办法扭转,既成的事实也无可磨灭,带来的连锁反应更是难以中断。
但停下来,总比沿着错路一直走下去好。
能换一条路,做一些好事,也比停下来更好。
这样,罪业无法抵消,但至少可以让我们身上,不止有罪业。
鲜血无法涤清,但至少可以使我们的手上,不再只有鲜血。
……
与他相望一眼,顾襄抽出剑刃,将他们无数鲜血淬炼的宝剑送到铁铺。
“麻烦帮我打磨一下。”
“这两把剑,已经够锋利了。”
“不,是把剑刃磨掉,我要的是,无刃剑。”
无刃之剑,不杀之誓。
从此以后,不再杀任何一人。
“诸业难抵偿,我依然不能原谅自己,但我会鞭策自己。用这双执剑之手,在有生之年努力行医救人。”
“还有保护我们!”孟梁补充,接着转向江朝欢:
“姐夫,那你呢?你还重新练武功吗?”
“这个嘛--”
一句未完,眼前出现了一只比树枝还干枯的黑手,手中端着半只破损的空碗。
三人齐齐转头--
“有钱吗?”
……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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