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中年人跪倒在地,痛苦地发出嘶吼。
他的脸在极端的扭曲中挤出褶皱、如霜的鬓发随着他的战栗而簌簌飘落。他的嘴一张一合,叫声已经不似人声……
其实这三年走来,真相早就有迹可循。只是他不肯相信。
原来姐夫造出剑假,的确是他认为不需要把武功用这种方式传下。因为他从始至终都笃定、或者说安排好了,绝不会让自己死掉。
是因为他在用自己的命换自己的命。
可是,自己都做了什么啊……
明明他什么都知道。
明明他可以拆穿自己,不救嵇无风。
明明活下来的应该是他。
嵇闻道仰天长啸,涕泗横流。
……
人们惶然间自觉退开,离他更远了一点。有人想起了天池试剑上关于谢桓的传言,如今终于得以斧正,为他洗脱污名了。
可是,“那谢桓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顾云天掉包了?”
他们重新看向江朝欢,又偷偷瞄着谢酽,希望能解开这最后一个谜团。
“他不知道。”
江朝欢直截了当给了答案。
因为谢桓若知道,不会不告诉谢夫人。可从谢府婚礼那段时间谢夫人的动作来看,谢夫人对此一无所知。
比如,与此事干系极大的孟九转之徒孟梁来谢府后,谢夫人从没找他问过当年的事。
比如,谢夫人临终前只嘱托自己找到定风波前不要轻举妄动,以及如果可以,尽量帮忙保全她的几个子女。却并没提到谢酽身世的问题。
另外,若谢夫人知道,这十几年也足够她查个清楚了。她不可能不想找回自己的亲生孩子。也不可能不提醒谢酽他身上带着一个折红英。
但江朝欢认为,其实嵇闻道从谢府听到下人的话产生联想后,告诉了江玄自己的推断,江玄虽然让他不要多想,但应该背地里转达给谢桓了的。
只是大战在即,谢桓一时无法抽身查探此事。而在他们最后的安排中,本来谢桓能够生还,日后再行调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谢桓也一并葬身淮水,这个疑问只能就此深埋于天地之间。
就这样,谢酽身世之谜晚了十几年才得以揭开。而淮水之役的真相,更是尘封了十五年之久,方重见天日。
其实当年的事,以及当年的几个人,已经很难用单纯的对或错来判定。包括嵇闻道。
他们每个人,都在做自以为正确的事,可为什么会是如此惨烈的结局……
陈年旧事早已过去,但其实一直都没过去。
真相是如此震撼,在场之人无不沉默下来,一时无言。
行路难,行路难。
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心反覆间。
……
江水滔滔,东流不止。
俱往矣。
独活下来的那个人,也在日复一日的痛苦煎熬中变了模样。
他杀死了原本的自己,甚至假死三年,连“嵇闻道”那个身份、那个名字都弃如敝屣。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顾云天。
是的。
江朝欢忽然想笑,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顾云天所说的惊喜。
人们就像棋盘上的棋子,命运息息相关、胶缠固结。所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顾云天一个偷龙转凤的举动,导致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便为淮水之役埋下了祸端。
而他呢?他的确不需要做太多,他只要看着,偶尔伸出手,就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了。
所以顾云天是不会死的。更不可能会在没看到最大的惊喜前,莫名死在谢酽手里。
江朝欢相信这一点。
因为尽管不需要事事掌控,但他需要确认能够掌控的尺度。他绝不会允许超出自己规则的事情发生。
这是旁观者的底线。
……
“原来我们是朋友的。”
“你一直把我当作朋友的,才会这么做……”
“可你为什么那么自以为是……”
嵇闻道疯狂地拍打着江岸,他的人皮面具不知何时剥落了下来,露出了那张痛苦到了极致的扭曲面容。
他又哭又笑,只是不住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父亲……?”
远处,一声震慑到呆滞的惊呼传入众人耳中,江朝欢与他们一样回头看去,怔住了--
嵇无风、嵇盈风站在人群之外,一脸茫然地望着江边的身影,面如死灰。
“父亲……你……没死?”
嵇盈风终于挪动了僵硬的步子,朝那个阔别了三年的父亲走去。而嵇无风则像凝成了一座雕塑,定在原地。
一霎时,江朝欢耳边响起了一句熟悉的笑语:
那是三年前聚义庄初遇时,嵇无风莫名其妙的话--
“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请多多关照。”
嵇无风尽管是第一次见他,却拍着他的肩膀,这样说到。
“反正我已经当你们是朋友了。”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怎么翻脸不认人……”
……
自己早该想到的。
江朝欢心里泛起苦笑。
尽管被扔掉了十多年,但血脉是不会说谎的。
嵇闻道逢人就问“我们是朋友吗?”嵇无风也见人就自来熟地招呼“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这,或许也是宿命吧。
……
“啊……为什么……”
嵇闻道死死望着江面,全没注意到一双儿女的到来。此刻他的眼前,只有十五年前被血染红的江水,奔流着、呼啸着,那吞噬一切的鲜红却经久不息……
嵇盈风唤了几声,便在他身后止步,仍无法接受这一事实。而嵇无风却终于反应过来,冲到了嵇闻道面前。
他没有质问嵇闻道为什么要利用自己。
为什么要让无辜的自己落入沈雁回手中,被他一寸寸打断筋骨、毁掉经脉,差点死掉……为什么却又到处说是自己乱跑才害得姑父消耗内力,让自己背负愧疚。
为什么在逃亡的路上故意扔掉自己,又在需要利用自己查探真相时再次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强行把自己带回那个陌生的“家”。
这些都不重要了。
此刻嵇无风只想知道一件事,他只有一个问题:
“我的父母……养父母,他们在哪里?”
嵇闻道没有回答。
“他们在哪?你说啊……为什么他们不在玉山镇了?是不是你把他们藏起来了?”
“你快告诉我他们在哪?告诉我啊……”
嵇闻道终于把目光转向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笑了。
可他的笑,却是那么悲凉,让人不忍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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