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没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两个人坐在床沿上，小青老师拉着大安的手说：“我这一辈子也过得并非顺风顺水。回城时，我已经三十岁了。父母风烛残年，体弱多病。我爸爸中风偏瘫，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我妈妈得的是风湿性关节炎，腰也不好，弯得头都抬不起来。白天夜里都疼痛难忍。我每天都给她用中药热敷，才能舒服一会儿。回去后，我照顾他们都忙不过来，也就没参加工作。一两年的时间相继去世。我才到中学去教书。家中只剩我一个人，又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孤零零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渴望被人爱，渴望有个家！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是一位高中老师，大学生，二十八岁，比我小四五岁。我觉得他太小。我愿意找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像大哥一样的人。可他对我很上心。当时流行的追求女孩的花样他都用过了。我也动了心。比我大的男人没成家的不好找。他说他的父母都去世了，和我一样孤身一人，所以很想有个家。同病相怜吧，我就和他结了婚。婚后的生活我也很满意。大约有半年吧，他说不想在国内混了，想出国去闯一闯。可那需要很多钱。他说他先出去。等他安定下来，就把我接过去。我信了他的话，就把父母补发的工资都给了他，送他出国留学。我这个美梦做了不到一年就破灭了。那个男人一去就再无消息。我给他写了很多信，都因查无此人被退回。我这才明白他只是想要我的钱而已。

后来，我们学校的一位老师妻子病逝，撇下了三个孩子。大儿子十二岁，上初中一年级。女儿九岁，上小学二年级。小儿子六岁，还没上学。这位老师姓张，曾是我的老师。他刚毕业当老师就教的我们。大我四五岁。他那时风华正茂，是我们女生崇拜的对象。我回城后，他也给了我很多的帮助和照顾。我对他的印象不错。在别人的撮合下，我和他结了婚，成了三个孩子的后妈。

后妈是真不容易当啊！光三个孩子的穿衣吃饭就够你忙的，何况他们还不接纳你，处处和你对着干。只享受你对他们的照顾，不服从你对他们的管教。对他们好言好语吧，他们讽刺挖苦你，说你巴结讨好他们；对他们严厉一些吧，他们就哭天喊娘，说我虐待他们。家里还有三个孩子的姥姥。无论我怎么做她都看着不顺眼，天天鸡蛋里挑骨头。结婚后一天的安生日子也没有。

大约半年多吧，我怀孕了。我非常高兴。我都三十四岁了，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有了这个孩子，我以后就有希望，有依靠了。可老太太不愿意，哭着闹着让我把孩子打掉。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虐待她的外孙们。老张不说话，只是叹气。我说你不要这个孩子我们就离婚。我自己养这个孩子，不用他操心。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结婚后我的工资都是老张领的。自从我知道他们不打算让我要这个孩子后，我就自己领工资。如果真到离婚那一步，我不能手里没有钱。可能有四月多月了吧，我已经感觉到胎动了。老太太忽然对好起来，还给我做营养餐。我想她也许想明白了吧：如果真离婚，光凭老张的工资养这么多人的确很困难。想再找个挣工资愿意给三个孩子当后妈的人可能性也不大。我还很高兴，觉得以后会慢慢好起来。可没几天，我就腹痛难忍，送到医院后就流产了。老太太在我的饭食里放了堕胎的药。我差一点死掉，也因此丧失了生育能力。我躺在医院里，真希望自己也和孩子一起死掉。那是个女孩儿。她就这样被葬送掉了。我躺在医院里，什么话也不想说，心里已经决定离婚。我怎么能和杀死我孩子的凶手住在一个屋檐下！住院的时候，同屋住的那位产妇是青龙镇的。你们的情况是我们闲聊的时候知道的。她的心脏有问题，怕生孩子有危险，就到省城来生孩子。是在她家住的知青给她安排的。她的娘家和你爹后来找的那个女人是同村。说起当年的那件事她都还记得。自然就聊到了你们。我才知道你们过得如此艰难。那些年我忙着自己的事把你们都忘记了。我就托她给你们捎来一百块钱。当时我手里也只有那么多。”

“没有那一百块钱，长安就上不了高中，更别说考大学了！”

“我想起你们太晚了！我那时就有回到这里来的想法。调到城里不容易，我想调到乡下来没有那么难吧！谁知道，快要出院的时候，那个老太太领着三个孩子跪在我的床前，请求我原谅。他们做出可怜相，引来很多人围观。那些人都在替他们说好话。学校领导也出面了。他们甚至写了保证书，说将来一定像对带亲妈一样待我，给我养老送终。特别是那个最小的儿子，他哭得最伤心。三个孩子只有他喊我妈妈。我的心又软了，就又回到了那个家。可我的心再也不复从前了。我把工资攥在了自己手里。可家里花销实在太大，也没能攒住多少钱。就因为给你们寄了那一千块钱，被老张发现了。他竟然怀疑我在外面有私生子，就又把我的工资收回去了。老太太脑血栓，病倒在床，需要人照顾。三个孩子上学，高中，初中，小学都需要花钱。我也就没计较。我也想过离开，可又觉得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离去不够仁义，也就算了。后来你给我寄钱来我没有要，直接退回来了。我要了只能便宜他们，还会引起说不清的麻烦。不如给你们更有意义。

我伺候完老的，伺候孩子们长大。等最小的孩子都考上大学走了，我想总算可以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了。可没过两年，抽烟喝酒的老张得了脑溢血。我又伺候他三年。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他的孩子都说忙，很少有人过问。老张去世后，三个孩子把房子也要回去了。说那是老张家的财产，理应有张家的人继承。他们要卖了房子，三个孩子分钱买新房。我没有争辩，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住。我父母的房子拆迁补给我一套楼房。我又成了孤家寡人。我在他们家出钱出力十八年，得到的有价值的东西就是老太太临死前的道歉和老张临死前的道谢。我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常常想我这一辈子怎么过得这么失败？可也没想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那时，我也想联系你们，可我有点儿拉不下脸来。等自己老了，孤独无依了才想起你们，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你舅舅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想来找你们了。一天天的耽搁了。我们是到青峰山去旅游，听别人在聊新来的县长是市长的女婿，前途无量。叫刘长安，就是邻县青山县的。我就去找长安了。没想到刚见着面，长安就被带走了。就和他的秘书聊了一会儿，才知道你的事，长安和他媳妇的事。他还拿出你的寻人启事给我看。我立刻就后悔了：我应该早来找你们的！我担心人家碍于市长的权势，对长安不利，才给林金龙打电话的。

和你们联系上以后，我时时想起和你母亲一起生活的日子，和你们一起生活的日子。你母亲是我最迷惘最无助时最大的依靠。这里有我此生最美好的回忆。我孤独地度过了前半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后半生。我现在退休了，没什么事了。大安，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生活，希望你不要嫌弃我！”

大安把头埋进小青老师的怀里，说：“您这是说什么话！没有您我们姐弟也没有今天！您早就是我们的妈妈了！我一直以为您生活得很好。没想到您竟过得如此凄苦！您应该早告诉我们的。您知道，我们多么希望有个妈妈啊！妈，从今天开始我就叫您‘妈妈’了。”两人紧紧相拥，久久不愿分开。

大安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长安。长安也很高兴，说我们从小就没有了妈妈，现在又有妈妈了，真是太高兴了！还说一有空闲就回来看妈妈。大安把手机给小青老师听。长安在那头亲切地喊“妈妈”。小青老师答应着，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第二天，长安就回来了，买了很多营养品，还给妈妈买了个躺椅，能坐能躺，让她天热的时候躺在柿子树下休息。

大安打电话给山木老人，询问他们的情况。山木老人说山中一切都好，房子快盖好了。由于长安的安排一切都很顺利。大安告诉他放了暑假就去看他们。

每天两个孩子睡下后，大安和小青老师就坐在那棵柿子树下，相依偎着说话。很多时候都是在讲大安的妈妈林阿莲。有时候哭，有时候笑，直到深夜才肯携手回屋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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