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小青老师就来了。她头发已经花白，皱纹堆满眼角，老花镜也戴上了。再次的重逢让三个人激动不已，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二人一边一个搀着老师回屋，手紧紧握在一起。

大安沏茶倒水，又要收拾饭菜，被小青老师拦住了。她说：“大安，你别忙活了。我今天来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你们能陪我到你妈妈的坟上看看吗？”

“我妈妈？她都去世这么多年了！您怎么又提起她呢？”

“大安，我也曾想把一些东西烂在肚子里，永远都不再提起，因为太令人伤感了。我现在又旧事重提，自然是有原因的。你们现在都长大了，成熟了，经历了许多事。现在讲出来，你们会有自己的判断，会承受得起。”

“您累了，就在这里说吧。”

“不。这些我必须当着你母亲的面告诉你，算是争得了她的同意。我答应过你妈妈，谁都不告诉的。”

看到小青老师郑重的样子，大安点头同意了。虽然清明节时，他们已经给母亲上过坟，大安还是拿了些香烛纸钱果品，和小青老师一起赶往母亲的墓地。

祭扫过后，小青老师说：“阿莲，我答应过你，不会把你的过往告诉任何人。今天我想把那些往事告诉两个孩子，因为金龙找到了我。他知道你还活着，到处找你。他心里是有你这个姐姐的。他只是不知道真相而已。你知道吗？长安出了事，他帮了不少忙。我想认了亲对两个孩子，特别是长安是有好处的。这是我的想法，不知道你会不会同意。我想把真相告诉大安让他们自己拿主意，我们都不干涉好吗？再说，孩子有权利知道一切，你就别怪我，好吗？”又转过头来对大安长安说：“我希望我讲的时候，你们不要打断我。有什么疑问，我讲完了你们再问，否则我可能会讲不下去的。”

看到大安点头，小青老师台头望着天空，开始了她的讲述：

“我和你妈妈认识的时候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她比我大一些。那时他们家刚刚搬来，我们同住在一个机关大院里。她的母亲对她不好，经常被训斥打骂。她有干不完的活。可她从来都一声不吭，默默地承受。没事的时候就躲在院角的一棵大树下，望着天空发呆流泪。我们就是在那棵树下认识的。我问过我的妈妈才知道她的母亲是继母，亲生母亲已经去世了。慢慢地接触下来，我们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谈，可她就是从来不提及她的身世。我曾问过几次。每一次她都是紧咬嘴唇，眼含泪水，抬头望着天空，呆呆地沉默，然后叹口气，说：“算了，都过去了。”她的父亲也就是你姥爷，我只见过几次，模模糊糊有一点儿印象。他很少在家，在家的时候你妈妈受到的待遇会好一些。

你妈妈有两个名字。她原来的名字叫“阿莲”，是她母亲起的。继母给她改了名字，叫“玉凤”。不久继母生下个儿子叫“金龙”。你妈妈让我私下里还是叫她阿莲。九岁的阿莲端屎端尿洗尿布，扫地做饭洗衣服，承担着家里几乎所有的家务，直到十岁才和我一起上小学。她父亲是军官，继母也是领导干部，是个工作狂，当然顾不上家和孩子。可以说她的小弟弟金龙是你妈妈一手带大的。他还不到一岁就断了奶，是你妈妈熬小米粥喂他的。她上小学的时候，弟弟放在院里一个老婆婆那里，放学后要做好饭，喂过了弟弟，自己才能吃饭。

她的继母又怀过几次孕。那时的运动频繁，一个接一个。她又是一个积极分子，孩子都流产了，所以她对儿子非常宠爱。可不知为什么，她只要看到阿莲就气不打一处来。高兴的时候也得训斥几句，不高兴的时候就大打出手。后来金龙大了，知道护着姐姐。她表面上消停了不少，可金龙不在眼前的时候她就更加厉害。你妈妈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令人奇怪的是，你妈妈从来不反抗，也不向父亲、弟弟告状，任继母欺凌。

你妈妈考上了师范。可继母不让读，让她参加了工作，当了一名小学教师。金龙正好上小学，由她带。她继母什么都不用操心了。那时，你妈妈也长成了漂亮的大姑娘。那个年代皮肤白的不多。你母亲虽历经磨难，可皮肤白皙水嫩，大大的眼睛水灵灵的，是机关大院里、学校里最漂亮的姑娘。人品、性格又好，追求者数都数不清。小小的金龙成了姐姐的保镖，像个跟屁虫，一刻也离不开姐姐。继母也发现了这笔财富，开始巴结你妈妈，想把她嫁给顶头上司的公子。那位公子长得风度翩翩，可就是风流成性，伤害过很多姑娘。这在省城是公开的秘密。当然想征服这位公子的姑娘也不少，能被他看上也是很多人家求之不得的。

那时，我的父母被打成了右派，被送去劳动改造了。家中又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不得已参加了工作，和你妈妈成了同事。

你妈妈被那位公子看上了，时常来纠缠。继母逼得又紧。我一个人也百无聊赖，就和你妈妈一起报名加入了上山下乡的大军，来到了你现在生活的这个村子。你母亲报名的时候用的是“李阿莲”的名字，而不是“林玉凤”。她的亲生母亲姓李，父亲姓林。她随了母亲的姓。

我们开始了自由的呼吸，自由的生活。虽然每天劳动累得半死，可我们觉得生活从来没有这样充实快乐。不久，你妈妈就有了一大群追求者，其中包括你的父亲。我们那时并没有留在农村的打算，自然也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干了几个月的农活，公社里就安排我们做了村小学的老师。

到乡下后的第二个春节，放了寒假，我就和你妈妈一起回家过年。我的父母远在新疆劳改农场，家中无人。我和你妈妈成了相依为命的姐妹。我们回去看到的那一幕是我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林家正高搭灵棚，举办丧礼，祭奠的正是你的妈妈——林玉凤。询问之后才知道，他们说你的妈妈在劈山开路的工地上，为救一名没来得及撤离的孩子，被炸起的山石砸死了，尸骨无存，还被追认为烈士。前来祭奠的人络绎不绝，还能听到林金龙撕心裂肺的哭喊姐姐的声音。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说不出话。可你的妈妈却很镇定，好像一点儿都不意外。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包，从里边拿出一个纸条，放在手里摩挲了好一阵，说：“我要到山西去一趟。你和我一起去吗？”我问她去山西干什么，她说去给母亲上坟。我当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我也没有问，就和她一起坐上了去山西的客车。你妈妈告诉我，那个香包是她离开山西时她母亲的好姐妹香姨给她带在身上的。纸条上记着山西老家的地址，以免她忘记了母亲的坟。毕竟她离开时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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