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双手合十，应道：“正是。施主，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总算找到您了！”那个人边擦汗边递过一封快件，“我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谁是自然和尚。上面庙里的和尚我问遍了，也没有。有人告诉我说原来的破庙里还有一个和尚，不知道是不是，我就赶来了。您看，这里有一封寄给你的信，青峰山玉皇庙自然和尚收，是您就请您签字。这封信来了几天了。赶上放假就没送来。今天我上山给您捎来了。”

签完字，那个人就离去了，嘴里还嘟囔：“这都什么年代了，打个电话多方便，让我好找！”

和尚拿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傻愣在那里：“我谁也不认识，谁会给我写信呢？”

“我们回家去看吧。”大安搀着和尚往回走。和尚突然脸色煞白，步子僵硬。大安搀扶着他回到屋里。他就盘腿坐在炕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不停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山木老人吓了一跳，忙问大安怎么回事。大安告诉他和尚收到一封信。老人也愣了，催大安快打开看看。大安看看和尚。和尚闭着眼睛念佛不理她。老人急了，说：“你快打开看看吧，他心里比谁都着急呢！”

大安犹豫地撕开信封，这是一封很长的信：

“亲爱的儿子，我是你的妈妈。”大安念了一句，就看到和尚的眼泪已经滚滚而出。

“原谅妈妈这么多年了才来认你。妈妈是在一九四八年的年三十的那一天把你放在玉皇庙的门口，看到你师傅把你抱走才离去的。还留下了一个包裹。里面是妈妈给你做的四季的衣裳，鞋子和十几个大洋。别着急，妈妈慢慢告诉你。

一九四七年，是妈妈的一个坎儿。之前，妈妈是女子学校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生。之后就嫁作他人妇了。你舅舅是个赌徒。你外祖父开的印染厂破了产。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把我卖给一个国民党军官做七姨太。我从学校回到家就被直接塞进花轿抬走了。那年我十七岁。嫁过去之后的日子一开始还不错，因为城里的媳妇只有我一个。其他的六个都在乡下。他的老家在南方，是有名的大财主。生意做到天南海北。日本人也没有断了他家的财路。你的祖父娶了数不清的老婆，可儿子却只有你父亲一个。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子孙兴旺，最起码要有十个孙子才好。你父亲也娶了很多的媳妇。可不知怎么回事，那时只有大太太有两个儿子，二太太有一个女儿。其他姨太太的孩子不是早夭，就是胎死腹中。三姨太已经自杀而死。六姨太变成了疯子。你可以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

我怀孕了。你父亲很高兴。说他们家很久没有添丁之喜了，老太爷一定非常高兴。还说等胎气稳定之后就送我回乡下老家生产。兵荒马乱的，还是乡下比较安全。我知道他迷上了一个女戏子，不久就要迎娶八姨太了。怀你七个多月的时候，请一位有名老中医号脉，说是个男孩。家中的老太爷高兴得很，就派人来接我回乡下坐月子。

由于战事，我们由北往南，走走停停，凶险异常。有时在一个地方呆十天半月的也是常事。走到青峰山脚下的时候，你落地了。我很高兴，以为从此有了依靠。可来接我的张婶却不停地唉声叹气：‘多好的一个孩子，要是女孩或许还有一条活路，可惜是个男孩！’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老太爷不是最喜欢男孩吗？

她说老太爷是喜欢男孩，可也有人不喜欢。前几房姨太太的孩子，只有二太太的女儿存活了下来，其他的都死掉了。而且这些姨太太再也没有怀过孕。

张婶了解我的情况后，非常心疼我。劝我抱着孩子离开或许还有一条生路。要不就把孩子送人，放孩子一条生路。可当时哪一条路都无法实现。周家派来的人盯得很紧，和我一条心的只有张婶。后来还是张婶出的主意：我们两个抱着你上山祈福。下人们在庙门外等候。我把你放在了庙里，包被里裹着个枕头回来，骗过了他们。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张婶上演了一出孩子被掉包被偷走的好戏。只说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的孩子不见了，变成了枕头。不知你的丢失正和他们的心意，还是他们有意放你一条生路。他们没有多问，忙乱一阵后就又上路了。

儿子，不是妈妈狠心扔下你。妈妈只希望你能活下来，以后我们才有重逢的可能。

周家的确是大户人家：几进几出的院落，数不清的房屋，数不清的家仆，还有荷枪实弹的护院家兵。我进周家后就病倒了。他们也没有把我怎么样。只是在养病期间，不知什么人在我的药里做了手脚，我丧失了生育能力。儿子，除了你，我再也不会有别的孩子了！我才十八岁！

不久，战事恶化，国民党节节败退，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逃往台湾。周家汉奸、国民党的身份注定大陆不是久留之地。你的父亲搞到了三张船票。就是这三张船票，引得一家人互相残杀，就像炸弹一样把赫赫周府炸得血肉横飞。死的死，逃的逃，整个大院变成了坟场。好在我是不起眼的，跟随张婶逃到了她的老家。后来听说你父亲在回家接人的路上遭遇劫匪，被杀害了。三张船票一张也没用上。

张婶家实在住不下去：一家八口人，只有两间土坯房，两张床。我只好北上去投奔你的外祖父。我九死一生回到家中，可房子已经是别人的了。老邻居还在，他们认出了我。告诉我哥哥赌光家里所有财产，包括他的媳妇孩子，被追赌债的赌徒杀死了。父亲也上吊自杀了。茫茫人海，我孑然一身；大千世界，无我立锥之地！儿子，这个世上唯一和我有关系的只有你了！我沿路乞讨北上，只想去看你最后一眼，就结束自己的生命。

路上遇到招兵的，我就更名换姓参了军，进了医疗队，成了一名护士，并跟着医生学医。那时候上过学的女孩子是很稀罕的。我开始了一段终生难忘的好生活：有工作、有收入、受人尊敬。

医院驻地离青峰有一百多里路。稳定之后，我是经常去看你的，把收入的大部分留给你师傅。原谅妈妈，儿子！思前想后，妈妈还是没有勇气把你带在身边。

新中国成立后，我在医院工作。一个住院的军官看上了我。我知道他刚离婚，家里有老婆和一大群孩子。拗不过组织的安排，我和她结了婚，还养着他的三个孩子。我想过几年稳定下来就以收养孤儿的名义，把你接回来上学。谁知道，五六年的时候，有人告发了我的过往。转眼之间，我成了汉奸、反动派、特务、走资派……各种的罪名扣在我头上。审查、劳改、游街、批斗，形形色色的惩罚轮番上阵。我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毫无反抗之力。我的丈夫立刻和我划清了界限，离婚。他们甚至还追查你的下落。儿子，妈妈多么庆幸没有把你带在身边！

五八年的时候，我用我所有的积蓄给你和师傅做了棉衣送去，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实在熬不下去了！可看到你们的状况后，我改变了主意：我的儿子不能没有妈妈！回来以后，无论他们怎样折磨我，我都没有放弃生命。我知道我的儿子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活着！他还需要妈妈！

一九七八年，我平反了。体弱多病，还成了瘸子。妈妈去看过你。看到了残破的玉皇庙；看到了你的茅草房，还有你的朋友；看到了在菜园里劳作的你。你还记得吗？我给你带去了四季的衣裳。你还送我一罐儿蜂蜜。是你把我背下山的，儿子！你知道妈妈趴在你的背上往肚子里咽了多少幸福的泪水吗？”

大安哽咽着停下了。打坐的和尚早已泣不成声，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哭泣，佛号也念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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