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充满魅力,平凡的人生深具意义
1989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了作家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三部,跨越3个年头,这部凝结着路遥6年辛劳汗水的一百余万字的长篇小说终于全部出齐,从此,它深深地镌入中国当代文学史和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平凡的世界》以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为中心,刻画了20世纪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中国社会众多普通人的形象,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路遥在创作这部作品时不为当时的文学潮流所动,尽管作品遭受了发表和出版的冷遇与曲折,但是30年来读者阅读热情丝毫不减的事实,证明了现实主义文学经典的隽永魅力。2019年9月,路遥因颂扬“拼搏奋进、敢为人先的时代精神”而被授予“最美奋斗者”荣誉称号。他和他的《平凡的世界》激励了一代又一代青年人向上向善、自强不息,积极投身改革开放的时代洪流之中,在献身集体事业的同时也充分实现个人价值。
“我决定要写一部规模很大的书”
1982年5月,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刊发于《收获》第3期。这部小说从萌生写作欲念到最终完成历时近三年,深入描绘社会转型期青年人的命运选择。《人生》甫一刊出,即引发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一场围绕“人应该如何生活”的旷日持久的讨论就此展开。这一讨论差不多可以视为发端于1980年且搅动一代人精神的“潘晓讨论”的延续。“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理想与现实竟有着这样惊人的距离,人生的旅程竟是这样的艰辛”等话题被频繁提及,激发年轻人在“祖国命运和人类前途”的意义上思考人生选择。两年后,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人生》上映,使得作品的影响持续发酵,也深刻地改变了作家路遥的命运:
小说《人生》发表之后,我的生活完全乱了套。无数的信件从全国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除过谈论阅读小说后的感想和种种生活问题文学问题,许多人还把我当成了掌握人生奥妙的“导师”,纷纷向我求教:“人应该怎样生活?”叫我哭笑不得……许多剧团电视台电影制片厂要改编作品,电报电话接连不断,常常半夜三更把我从被窝里惊醒。一年后,电影上映,全国舆论愈加沸腾,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没了。另外,我已成了“名人”,亲戚朋友们纷纷上门,不是要钱,就是让我说情安排他们子女的工作,似乎我不仅腰缠万贯,而且有权有势,无所不能……
路遥并不拒绝“鲜花”和“红地毯”,他也因自己长期牛马般的劳动换来了“某种回报而感到人生的温馨”。但对具有极强的自我反思能力且有更大抱负的路遥而言,绝不可能长久沉溺于这种“广场式”的生活,重新投入沉重的劳动,或许更能让他感到生活的充实。更何况,这个时候,已经有人认为《人生》是路遥写作“无法逾越的高度”。路遥显然不认可这一论断,而回应这种论断的最好的方式,便是创作出真正具有个人写作突破性的重要作品。
创作一部规模很大的书的欲念就此萌发。这一部尚处于想象中的作品,即便不是他“此生最满意的作品,也起码应该是规模最大的作品”。这便是后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
为这部想象中的作品,路遥开始了艰苦且漫长的写作准备。这种准备包括“艺术”和“生活”两个方面。就前者而言,路遥集中阅读了近百部国内外的重要长篇小说。国内以《红楼梦》和《创业史》为重点。这也是路遥第3次阅读《红楼梦》,第7次阅读《创业史》。此外,他还广泛涉猎了各类“杂书”,包括政治、哲学、经济、历史、宗教,以及农业、商业、工业、科技等专门著作。而为了解作品所涉的1975至1985年这十年间的各类重要事件,他集中阅读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陕西日报》《参考消息》等报刊的全部合订本。这个工作完成之后,路遥再度“深入生活”——已然熟悉的生活“重新到位”,不熟悉的尽快熟悉。路遥提着装满书籍资料的大箱子奔波在乡村城镇、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了解上至省高官、下至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情况,熟悉作品所涉及的地域内一年四季的作物等巨细靡遗的生活细部,在这个过程中,作品中某些人物的轮廓逐渐清晰。
此后,路遥开始了长达3年辗转于铜川陈家山煤矿、从陕西作协临时借来的小房间、新落成的榆林宾馆、甘泉县招待所等地的艰苦而漫长的写作。对于视创作为一种劳动,坚信唯有持续不断的劳动才能为人类创造出新的精神成果的路遥而言,永远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乃是义无反顾的选择。正是在充实的劳动中,个人的生命得以圆满。一切如歌德所言,对于一个从不断的追求中体验到欢乐的人,创造本身就是一种幸福。这是有追求的作家的责任、使命和价值所在。
在准备和正式写作《平凡的世界》的6年间,路遥几乎牺牲了全部的个人生活,他与整个文坛彻底隔绝,无法与父母妻女共享天伦之乐,甚至不能在养父病危和离世之时略尽孝道……长时间的离群索居心系一处,就是为了倾生命之全力完成《平凡的世界》。生活的极度艰苦、生命的过度损耗,甚至是死亡的威胁也不能阻挡他奋进的步伐。在内心极度孤独分外渴望家人和朋友的温暖时,等待和陪伴他的,只有一只老鼠。
1988年5月25日,《平凡的世界》终于完成,路遥为此书的写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的英年早逝显然与此密切相关。
“鉴于文学界的状况,你只能用作品来‘反潮流’”
多卷本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无疑是路遥此前生命经验和艺术经验的融通和汇聚,包含着他越过“新时期”的潮流化观念,从延安文艺的基本传统来理解20世纪80年代时代和生活的“深沉的历史观”。这种历史观表现为对延安文艺至20世纪80年代文学潮流的内在连续性的贯通理解。路遥的文学观和世界观,扎根于个人的生活和生命经验,早在20世纪70年代文学观初步形成时期,即与“人民文艺”及其根本的价值关切密不可分。此后虽有不同程度的调整,但在总体性意义上反映广阔的社会生活,以人民伦理为基础塑造时代新人,坚守现实主义传统这一核心却一以贯之。然而在20世纪80年代,求“新”与“变”成为文学观念的潮流。“现实主义过时论”一度甚嚣尘上。因此,自《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写作完成至路遥逝世后多年,路遥和他的《平凡的世界》始终面临着更大的困境。这便是关于《平凡的世界》的评价问题。
从萌发《平凡的世界》的写作欲念到该书第一部写作完成的近4年间,路遥无暇顾及文坛风潮的变化。然而要考虑作品发表、出版的刊物、出版社时,路遥几乎是猝不及防地面临着来自“日新月异”的文学潮流的巨大打击。
先是《当代》年轻编辑周昌义的婉拒,再是作家出版社的退稿。二者几乎有着同样的逻辑,也从侧面表明路遥的文学观念在1986年的时代语境中,“被迫”有着“反潮流”的独特意味。
时隔20余年后,已有悔意的周昌义以“记得当年毁路遥”为题,回顾彼时他最初阅读该书第一部时的感受:“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读不下去了。不奇怪,我感觉就是慢,就是啰唆,那故事一点悬念也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实在很难往下看。”造成这种阅读感受的原因,是当时的文学潮流:
那是1986年春天,伤痕文学过去了,正流行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正流行现代主义。这么说吧,当时的中国人,饥饿了多少年,眼睛都是绿的。读小说,都是如饥似渴,不仅要读情感,还要读新思想、新观念、新形式、新手法。那些所谓的意识流的中篇,连标点符号都懒得打,存心不给人喘气的时间。可我们那时候读着就很来劲……
周昌义的如上反思与作家出版社编辑认为该作“不适应时代潮流”,属“老一套的‘恋土’派”的观点如出一辙。他们的意见,均指向《平凡的世界》的观念和写作手法,其核心是对文学的价值和意义的不同理解。
在20世纪80年代初写作的转型阶段,《当代》曾给路遥极大的支持和鼓励。若无时任《当代》主编的秦兆阳对其首部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的欣赏,并在此后的文章中高度肯定其文学观念和写作手法,其时尚处于写作观念转型期的路遥或许不能坚定走现实主义道路的决心。而此番以现实主义文学重镇著称的《当代》的退稿,无疑对路遥打击甚大。令路遥始料不及的是,第一部在《花城》发表之后,是年冬在由《花城》和《小说评论》共同主办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北京研讨会上,路遥及该作遭遇了更为猛烈的“批评”。
此次会议邀请了朱寨、廖俊杰、何西来、雷达、蔡葵、曾镇南、白烨、王富仁等当时最重要的文学评论家,阵容可谓强大。会议纪要后来以“一部具有内在魅力的现实主义力作”为题刊发于《小说评论》1987年第2期,虽在结尾处述及部分与会专家对该书的若干意见,该纪要仍以充分的、高度的肯定为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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