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
他纤细的手轻叩一旁的木案,面目沉凝,久久不语。
台上的伴奏已接近尾声,拂帘微动,背后是用繁华修饰了半生的戏班子本来的面貌。
一角有些掉漆的妆台,被勾了丝的老戏袍,碗口缺色的颜料......这匆匆一瞥,实在是谁也满心道不出的疲倦。
唱与不唱,都是一辈子罢。
我立在他的怀里,只觉得连凉风都缺席。
我不知所措,确也知晓自己是逃不开了。
耳边萦绕着颂人贵妃醉酒的前词滥调,伴着沙哑无力的奏声,好像一眨眼,戏早已枯,人看不惯悲欢离合,随着这轮月,也跟着去了。
是夜,梦里灯火通明。
无我。
无你。
我瞧着自己散乱的发丝不小心缠在了他的腰佩间,丝丝缕缕的黑白相望,不知又是哪则戏,待着开场。
我拂手,想篦开这场无畏的缠绵。
银蝶落入我的手心,恰一束光,交织了千百场我额首难忘的梦。
月光碎在这些缝隙里,赐了影子一份孤独的豆米。
他察觉我都动静,欠了欠身子,单手撑着倚背,一手环过我的腰,仰头,温一壶月光下酒,只为观戏。
我痴痴的不知作何响应,身体却默认了这般无果的亲密。
“意儿,要开始了。”
他磁性的嗓音低沉的划过我的面颊,留下一丝不短不长的余温。
我缩了缩身子,又抬眸,定定望向前方不足几指的戏台。
我们的目光汇在一处,谁也不知,便惊觉了彼此的浮生。
只见,尾部系着半米长红绸带的金色管唢呐被驻在墙角的技师轻轻拾起,高举过肩膀,立在手掌的正上方。
他单步斜身,低头吸气,一旁的鼓师与之对眼,同举手;琴师俯身;只在一瞬间,众乐携耳,待唢呐一出,百戏则兴。
红绸未动,力拔山兮之间,一声唢呐长调,凄婉悲切,唤回了大唐盛世埋骨下无尽的悲凉,诉尽了一个传奇女子白绫相苟的一生。
帘未启而已众目睽睽,唇未张而已声势夺人。
“海岛冰轮初转腾......”
她染着红指的素手轻撩开幕帘,绣花轮扇半掩面,移身碎布上前,这拿捏极好的平调顺着一股软风,徐徐开场。
扇虽掩面,却盖不住她那双慈吊的丹凤眼,瞠目微抬,略略扬头,正嵌了一轮明月,缓缓升起。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
她微卷白袖,右腕三绕扇,边往台中横走几步。绣扇贴胸,额首勾唇,眉目碾转在台下,如仙女下凡。
美人独白,只是吊唁枯骨。
音乐适时的奏起回回曲,右门紧接着弯腰走出一人。
扮高力士之角者翘指领着宫女过桥,三两步间与玉环相遇。
她拂手轻触缂丝缠金的凤冠一坠,微侧身,随之碎步,独赏月色一人虚光影。
“玉石桥斜依把栏杆靠.....”
凭着靠字微高音,行腔波起,她转手打开折扇左手翻袖亮相,再向右转身,翻左袖亮相。
蟒袍繁重,凤冠琐杂,她却一手一步行云流水,身若惊鸿,眉若岱山,调若本心,一曲一弦勾人心魄。
婉转动人间,演绎半场人生。
长街古戏,一人唱着满京城。
我看着她,只觉得似曾相识。
那一颦一笑,一声一语,正带着我,悄然进入下一场梦里。
那不算是一个很好的回忆,与我心胸中,只留下只言片语。
我只依稀的记得,我的生命中,也曾短暂的出现过这样一位女子。
她终日含笑,身形索然,举手投足与台上的繁华,并无二分区别。
少时,我与兄长,便躲在帘帐后,听过一曲贵妃醉酒,红满京城。
无数的鲜花纷纷坠落在她的指间,划过那道琯玉镯,陪着秀裙,滴入一杯未断过的酒盏里。
只单我记得,她靠酒入睡,依旧夜不能寐。
每每深夜,烛火熄了一盏又一盏。我看着她的剪影倒在酒盏里,不再有贵妃睥睨醉卧之态。
透着屏风,她撇下缠绵后的绯红,只剩半扯开的戏服,杂乱的发髻,满身的云水之印,宣泄着妓院最真实的样子。
身不由己,何止是戏。
“杨玉环今宵如梦里......”
她开口,下腰,半跪在台中央。
满目咦怆,声凄切切,红唇张张合合,却出调未歇。生不相同,死不相情,来世之约只在这一句句唱词中,为自己诉尽。
“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我启唇,颤颤巍巍的接下了这句,只剩零星半点的词。
原那时,我不懂你的辗转反侧。
正如此刻,我不知晓,此梦正为谁祭歌。
我拂手,竟无半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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