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跟着朱老师从河堤下来,走过一段小路,那小路在村子几户人家的中央,眼前呈现一幢红墙黑瓦的房子,陆续看见有学生往那里走去,如月心想,这就是新学校吧。那座新学校坐落在一口池塘前面,那池塘和外婆家门前的池塘差不多大,池塘周围种着好看的垂柳,有些长得太长了,很多细长的柳枝伸进碧绿的水里,那些婀娜的垂柳随风摇摆着,仿佛在欢迎如月的到来。
朱老师把如月送进三年级的教室,并给她拿了新的书本,只有语文和数学两本书,朱老师让她坐在班级最前面一排,她的桌子紧挨着讲台。
如月觉得这个学校和以前自己的学校完全不一样,新的学校无比自由,有趣。下午只上了一节课,下课后,很多学生居然跑到后面的池塘玩水了,家住附近的女孩子们从家里拿来一个木盆,她们卷起裤脚,有的干脆穿着平角碎花短裤头,扶着柳树慢慢下了池塘,她们弯下腰在池塘边摸贝壳,男孩子穿着布的短裤头,有的穿着红色碎花裤头,其他孩子就笑他穿姐姐的衣服,他们只是憨憨一笑,便一个个像小鸭子一样,扑通扑通跳进去水里游泳,有的一个猛子扎进去,再上来就是手捧一个大贝壳,他们高高地举着,兴奋地叫着,“谁要?”边上的女孩子就叫道,“给我!给我!”附近家长如果有空,或者刚好干完活路过池塘,老人们就站在岸上看着孩子们笑,男人们互相点燃一根烟,聊着大人们之间的话题,偶尔叫两声为孩子们加油。
如月第一天上学就碰见这样的场景,她也很想下水去试试,但她最终还是忍住没有下去,只是在岸边看了一会,就和朱老师一起回去了。
由于是第一天,朱老师亲自把如月送回家,外婆客气地询问如月在学校的表现情况,朱老师说如月在学校表现很乖,写字很工整。
第一天上学就没有布置作业,外婆让如月出去自己玩,如月选择呆在家里看新书,如月的班上有一位个子高大的女生,名字叫朱冬梅,她坐在班上的最后面,她的家离外婆家不远,如月后来经常上学碰见她,也就和她聊了起来。她的眼睛长得特别大,特别圆,皮肤黝黑,身材微胖,胸前两条辫子又粗又长,如月感觉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说话总要仰起头看着她。
后来,如月和朱冬梅开始熟悉起来了,知道她比自己大三岁,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但都已经不上学,外出打工了。如月经常去找她玩,她就拿出自己的梳子帮如月梳头,如月觉得她梳头很舒服,她很久没有认真梳过头了,外婆每天一早就起来忙去了,因为家里养了很多的鸡鸭鹅,外婆一早就把它们赶到外面去了,然后再去菜园摘菜,她起来总是不见外婆的影子,母亲后来去了姑妈家帮忙,一直没有回来过。外公每天守在河西的鱼塘边,要不就是打麻将去了,大多时间是只有如月一个人在家。
有一日放学,如月和朱冬梅一起回家,还未到她家时,就听见一个男人悲惨的哭声,朱冬梅一下子就听出这个声音了,那是她父亲的哭声,她加紧脚步跑过去,如月追在她后面,只见她家隔壁围着许多人,朱冬梅挤进人群,如月尾随在后,朱冬梅见父亲跪在母亲身边,母亲笔直地平躺在邻居家大门口,头朝向大门,只见阴暗的屋里有个女人瘫坐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朱冬梅叫了一声,她父亲用颤抖的声音说:“快去找人通知你大哥大姐回来,就说有人逼死你妈了。”
如月见朱冬梅转身就跑走了,她也离开了人群,迅速跑回家,外婆在厨房烧饭,如月把见到的告诉外婆,外婆说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不要挤进人群看,说着又用围裙角擦眼睛,也许是看惯了这种生死之事,外婆从不去看人家的热闹,也不允许如月去看。
但朱冬梅转身泪流满面的样子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从前的人们仿佛是在别人家的痛苦中活下来的,互相比着谁家的伤心事多,表面同情,暗地却说,他也有今天,不比自己家好到哪里去。
朱冬梅的母亲躺在邻居家门口一个星期都没结果,尸体开始发臭,周围人都苦不堪言,建议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可她家人就是要讨一个说法,坚持一直把尸体停在邻居家门口,后来下雨了,就一直放到邻居家里,邻居家的门早已被卸下来放在尸体下面垫着,从她家人的哭诉中和村子里人们的谈论中,知道事情的经过是为了一只老母鸡。那天朱冬梅家的母鸡跑到邻居家吃食,被邻居赶到河里淹死了,这样的矛盾发生不只一次,在农村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但那天朱冬梅母亲偏不依不饶地求个说法,也许是积累的次数太多,内心无法容忍了,双方开始争吵,漫骂,撕扯,朱冬梅母亲不堪忍受这样的屈辱,刚好家里没人,看见门后有两瓶敌敌畏,喝了一瓶半就倒下了,朱冬梅父亲从外面干活回来,她母亲只是指了指隔壁邻居就闭上了眼。
朱冬梅家的邻居不敢回家,邻居女主人逃出来诉苦,她家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傻子,小儿子是哑巴,女主人逢人便哭道:“他们如果再这样逼我,我就把自己这条命给他们,我早就不想活了,只是苦了两个孩子,他们一个15岁,一个才12岁。”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说这话是真心的,她也曾试着在自家屋梁上自尽,后来被人救下了。
村子里的人开始到处传言,尸体开始腐烂,生出蛆,慢慢爬满邻居家的堂屋,苍蝇开始四处飞,这种令人作呕的痛苦日子无穷无尽地折磨着两家人,也令附近的人们苦不堪言,于是人们把这事推到村书记那里,希望他出面说一下情,最终在村书记的调解下先把尸体埋了,两家人坐下来谈好了经济补偿。
从此如月再没见过朱冬梅去过学校,后来如月去找过她,她告诉如月永远不去学校上学了,她要跟着大哥大姐外出打工。如月又开始一个人上下学,新学校从来不布置家庭作业,她一放学就回家了,然后无聊地东奔西跑,有一次她和村里的孩子在河坝上玩耍,刚巧碰见朱冬梅隔壁家的傻子,其他小朋友看见迅速跑开了,如月刚转过头,只见他气势汹汹地向这边走来,吓得她撒腿就跑,他追在如月后面,一掌推倒她,她便一下子摔倒爬在地上,刚想爬起来,他一把摁住她的后脖子,如月吓得哇哇大哭,他从地上抓起一把尘土塞进如月嘴巴里,如月被尘土的腥气呛得泪流满面,傻子却笑着离开了。如月吐出尘土,跑回家漱口半天,才感觉嘴巴里干净了。
外婆在做晚饭,问她怎么了,她委屈地说了刚发生的一幕,外婆在家骂了傻子一通,又数落了如月一翻。“他是傻子,难道你也是傻子吗?下次傍晚不要出去玩了,一个女孩子家,放学就呆在家里,帮我干点小事。”如月又委屈地哭了一阵,依偎在外婆身边,陪着外婆在锅底烧火,那火明亮而温暖,很快就把泪水灼干了。
转眼秋天到了,天气凉了,空闲的时间如月就陪着外婆做鞋子,外婆把地里的苎麻割回家,那些苎麻长得茂盛极了,如月感觉它们长得比自己还高,过了一些时日,那些苎麻就变成外婆手中的麻绳,外婆总是爱叫如月帮她拿着麻的一端,然后把它们分成很多股,开始用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搓捻一根细细的麻绳,中间开始打结,外婆让如月拉紧,她右手捏着绳头,左手掐住绳子中间,去合并如月手中的另一个绳头,这样绳子在空中纠缠打旋,不一会,就变成细细的麻花样,每每这时,如月都看得目眩神迷,她从心底敬爱外婆,觉得她简直就是魔术师,有时她也会一不小心松了手,所有搓捻的劲全跑了,外婆便会骂她,让她捏紧一点,她便笑着追着打旋的绳头,重新捉住它们。
外婆用这些绳子纳布鞋底,看着鞋底上密密麻麻的点,像芝麻一样,它们既整齐又好看地把厚厚的布变成结实的鞋底,外婆每年都要做几十双布鞋,春秋天的单鞋,冬天的棉鞋,大大小小的鞋底堆放在柜子里,那都是外婆每晚在灯火下一针一线纳好的,这些鞋子穿在脚上特别舒服。外婆总是在年前把鞋子做好锁在柜子里,大年初一的早上拿出来放在床边踏板上,她想让人新年第一天有一种全新的感觉,家里所有人的衣服鞋子都是如此。
冬天到了,外公说鱼塘晚上有人偷鱼,想让外婆一起去照看,外婆让如月一人在家,早早让她脱了衣服睡下。外婆总是忙碌,如月已经慢慢习惯一个人了,昨天晚上外婆带如月去杀猪家看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今天晚上是大结局。等外公外婆打着手电筒走了,如月从被窝里钻出来,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她纠结了半天,要不要去看大结局,她仿佛听见那勾人的片头曲,不由自主地起身用脚在踏板上探寻着鞋子,她站在踏板上,用右手在漆黑的上空摸索着电灯,手背终于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她心中一喜,慢慢地摸到那东西的上方,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劲捏了一下两个圆圆的小按钮,屋子瞬间亮了,她眼睛被着这一瞬间的亮刺得流泪了。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和鞋子,她去窗边的桌子上找了一包火柴揣在兜里,拿上锁和钥匙,关了灯,锁了门,便匆匆奔进黑夜里,村子里并不是每家都亮着灯,杀猪家离外婆家隔着八户人家,昨天晚上第三家死了一个老人,如月和外婆刚好路过,进去看了一眼,那老年人还未断气,儿子媳妇已经帮她穿好寿衣,架着她躺在躺椅上等待死神的降临,她挣扎着想呼吸空气,痛苦地呻吟着,外婆赶紧带着如月出去了,刚出门过了三家,就听见那家人的嚎啕大哭,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炮竹声。今天如月路过那家跑得飞快,转了一个弯,一口气跑到杀猪家,她轻轻推了一下门,大门没关,她轻轻地穿过昏暗的堂屋,来到房间里,“新白娘子传奇”已经开始了,她礼貌地叫了一声“小外婆”,便悄悄地坐在准备好的小凳子上。
“你奶奶今天晚上怎么不来看,今天是大结局啊!”杀猪家的女主人躺在被窝里笑着对如月说。
“我奶奶去看鱼塘了。”如月轻声回答到。
今天杀猪家只有小外婆和小儿子在家,男主人和大儿子还没回家,如月的小外公,他和如月的外公是堂弟兄。
如月被许士林的救母出塔感动了,也一直沉浸在大结局四人升仙的画面里,随着片尾曲的响起,如月也站起了身子,小外婆留她再看一会,她坚决地说不用了,和小外婆打了一个招呼便回去了。
外面起风了,大河边的树在寒风中呜咽,如月刚出门就被灌了一身风,不知是她太瘦了,还是那棉袄的领口太大,她浑身一激灵,双手插进上衣棉袄的口袋里,眯着眼往家跑,她一边跑,一边用脚勾后面,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她似的,但她就是不敢回头。再路过第三户人家时,如月依然不敢看,她用手遮住眼睛两这的余光,拼命向前跑,外婆家的隔壁邻居家里特别穷,早年父母死了没地方埋,就埋在家门前了,那坟已经快和路一样平了,虽然天天见,但坟上那棵雪松在寒夜里拼命地摇摆,它似乎要挣脱那个坟,然后张牙舞爪地扑向如月,如月大着胆子跑到外婆家门口,从兜里掏出火柴,擦着一支,很快就被风吹灭了,她又擦着一支,用手捂着小火苗,只借着一点光,她看清了钥匙和锁眼,颤抖地打开了门,迅速拴上门。屋子里的温暖一下子让她不再害怕,屋子里一片漆黑,她摸索着再一次划着一根火柴,小心地走进卧室,火柴很快就灭了,她最后划着一根,看见灯泡的开关,捏住如同中性笔一样的开关,屋子瞬间明亮起来,她急忙脱出棉衣棉裤,迅速关了灯泡,钻进被窝里,脑海里浮现的都是电视里精彩的画面,她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次日天刚蒙蒙亮,外婆就在屋外敲门了,如月迷迷糊糊听见外婆在窗外叫她,她飞快地跑去开门,拉开门闩,外婆刚推开门,她已经跑到床上了,继续睡回笼觉。然后她就听见外婆把鸡鸭鹅赶出去的声音,她仿佛看到它们伸长着脑袋摇摇晃晃地争挤着出了门,外婆在地上撒了一些稻谷,就听见它们嬉笑着争相啄食。喂完这些鸡鸭鹅,外婆开始在厨房里准备早饭,通常是煮一锅粥,如月在淡淡的烟火味中再一次进入梦乡。
如月经常是在一片嘈杂声中惊醒,她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窗前桌子上慵懒的大黄猫,它正在用舌头梳理全身的毛,阳光透过窗户照着它,它看见如月喵地叫了一声,像是打了早安。
如月起床后洗漱完毕,看见桌子上摆着昨晚吃剩下的鱼,现在已经变成褐色的鱼冻,鱼肉又干又白的像小山丘一样竖立在碗中。她陪着外婆一起坐下来吃早饭,外公还没有回来,这个早晨外婆是高兴的,她竟然说起她小时候的故事,她说小时候有一次母亲把鱼冻放在她的粥上,她舍不得吃,把它埋在粥下面,后来粥快吃完了,下面的鱼冻也不见了,她伤心地哇哇大哭,哭着问是谁偷走了她的鱼冻,她妈妈笑着说鱼冻化了,外婆说着自己也笑了。如月喜欢看见外婆笑,她害怕看见外婆边扫地边扶着墙壁哭,她经常早上起来看见外婆那样子在扫地,偶尔有路过的乡亲,她们进来劝说她想开一点,要不然死去的人在那边也不安心。外婆就会擦拭着眼泪强颜欢笑,说想也没有用之类的话,但思念吞噬一个人的心,就像人掉进了万丈深渊一样,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深有体会,而童年时期的如月是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外婆的那种感受,很多年后,她慢慢明白外婆压抑的痛苦和抑郁,那种痛苦每日每夜地吞噬外婆,她只能痛苦地低吟,生活日复一日地苟且着,无力反抗,连大声痛哭的机会都没有。每个年龄段经历对死亡的认识以及亲人的离开感受都会不一样,而如月一直在外婆的保护下忘记了痛苦,她疯玩的时候总是没心没肺。
如月刚上小学的时候,由于个子矮,总受人欺负,她就哭着回家告诉父亲,张大海每次都替她出头教训那些欺负她的孩子,有一次和村子里的人还大打出手,起因也只是小孩子们之间的推推搡搡,后来母亲推开那个欺负如月的男孩,那个男孩回家告诉了他母亲,他母亲便气呼呼过来兴师问罪,骂如月母亲是孬子,居然大人打小孩,如月和母亲吓得把门关上,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如月母亲一直申辩没有打他,只是拉开他们不要打架,那男孩的母亲已经失去理智不停地敲打着门,见不开门,就用脚在门上踹,这一幕刚好被回家的张大海看见了,他看别人这样欺负到家门口了,便大声让如月开了门,问清事情经过,说小孩子之间闹着玩的,他母亲依然不依不饶,张大海见劝说无果,火气上来的他从家里抄出竹筢子,连打带骂把他们母子赶跑了,多年后如月回忆起这段,总感觉自己像唐僧一样,每每遇到困难总要等悟空来救她,而父亲就是悟空。
而她留守在外婆家,也被同学霸凌过,那是雨过天晴的一个傍晚,刚放学的她走在路上,有几个高个子女生堵住她,骂她母亲是孬子,然后把她推倒在泥泞的路上,她一屁股坐在一滩泥水上,抱着书包吓着哇哇大哭,那些女孩们才悻悻而去。起因只是如月的作文被老师夸奖了,抢了其中一个女孩往日的风头,而如月只不过是刚刚转学过去的,她们认为她不应该拥有这样的表扬。如月的皮筋也是跳得很好,很多女孩开始站在如月这边和她一起玩,那些自称一个帮派的女孩们就开始有意无意挤兑如月。平时被推搡如月也都一直忍着,但母亲被骂,她感觉受到奇耻大辱,打又打不过她们。那高个子女孩家养了一只大黑狗,平时都拴在家里,最近总是出现在如月放学的路上,突然窜出来,追着如月跑。如月只能一路哭着跑回家,进门就找外婆哭诉,外婆和张大海不一样,她是看如月被欺负成这样,忙碌的她如同观音菩萨一样,抽空带着如月站在那个高个子女孩家门口,大声斥骂,骂得附近村民都纷纷过来围观,大家都静静地看着热闹,偶尔也帮腔说那个高个子女孩不应该这样做,外婆骂人极具耐心,如同菩萨念经,她家大人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便出来赔礼道歉,那家大人便当面教训一顿自家的孩子。外婆见差不多了,便领着如月回去,路上训斥如月怎么这么懦弱,总是受人欺负,而如月心想从此再也不用面对那战战兢兢的日子了,从此日子确实平静了许多。
那是如月第一次见外婆和人骂架,也是最后一次,后来如月知道村子里人都是敬着外公外婆的,他们像被供上高高的神坛,谁家有什么事,都会叫外公出面一下。如月外公的父亲18岁便当上三乡之长,长得英俊潇洒,当时县里只有四个乡,他管理三个乡,有一年闹饥荒,他带着村民出去找粮食,走进一个山谷遇到一群狼,他赤手空拳打死4头狼,吓退其他的狼,村民从此对他如同神一般敬仰,23岁便成了副县长,那时外公刚五岁,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后面因为战争种种原因,24岁便英年早逝了,留下太奶奶带着三个孩子孤苦度日,如月从小一直很崇拜那个从未见过的太爷爷。
很多年后,如月终于明白外婆过得并不幸福,也许那个年代大家过得都差不多。在如月的记忆中,外公很少待在家里,并不是他不爱外婆,而是他喜爱打麻将,日日打,虽然不是赌博那样赌很大的钱财,但却荒废了很多时间,他从不过闻家中的琐事。外婆里里外外一把手,每日忙忙碌碌。舅舅小学毕业就出去打工了,母亲也不回家,整日只有外婆像陀螺一样屋里屋外地转,如月也就这样围着外婆转了半年,她也不知道如何改变这样的境况,也许只有离开。
临近年关,外公妹妹的婆婆死了,如月和外婆一到去喝丧事酒,也就是如月的姑奶奶家,她以前经常去她家,那是柿子刚熟的时候。她家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每年她会让亲戚先摘一点,余下就摘下拿去街上卖。如今冬日,树上仅挂着几片即将飘零的叶子,她婆婆八十多岁,她老公是个哑巴,他们没有生小孩,她家屋后有一片山,山上有一片竹林,如月便和孩子们去竹林里玩耍,这样的丧事酒没有那么多悲伤,大家都认为逝者八十多岁,算是寿终正寝了,妇女们聊着天一起折纸元宝和纸房子,还有各种纸做的生活用品,它们五颜六色,美轮美奂,比逝者活着时候用的东西好看多了。
“如月,有人找你!”有个小孩跑过来叫如月。
“谁?”
“不知道,你自己去看。”
“爸爸!”如月只轻轻叫了一声,便跑到外婆怀里。她用眼角瞄着门口那个穿戴整齐的男人,虽然衣服很朴素,只是简单的墨色工装,但气质却不是当年的父亲了,曾经无比亲近的父亲,如今就在眼前,却感觉隔着好远,她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叫着他,醒来只有无边的黑暗。
“你爸回来了,找他去,以后不要再烦我了。”外婆佯装生气地把如月推开,如月赖在外婆身上,不肯离去。
张大海从听见那声爸爸开始,便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与情感,转身出去偷偷抹眼泪了,他看到如月披散着头发,满身灰尘,心中无比难过,难过到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外婆开始指桑骂槐,数落张大海不负责任,自己一走了之,留下老婆孩子不管,张大海自知理亏,没有半句还嘴,一直站在外面受训。姑奶奶劝说道:“大嫂你也骂了那么久了,小张也不容易。今天这里外人多,就不要再骂了。”外婆这才停住抱怨。
张大海请教外婆需要做些什么,他没经历过这样的丧事酒,外婆让他去小店买一些黄裱纸,他出去故意问孩子们:“有哪个孩子知道村子里的小店在哪里?”
“我知道,我带你去!”有个小男孩热情地说。
张大海看着如月,等待她主动走过来,外婆推了如月一下:“和你爸爸去小店,让他给你买糖吃。”
如月怯生生地跟了出去,冬日的阳光很温暖,屋角的冰棱在滴水,她感觉冰在慢慢融化。
由于家中破败,这个年是在外婆家一起过的,年夜饭很丰盛,外婆杀了好几只鸡鸭鹅,如月沉浸在家人团聚的喜悦之中,很多年后,她感觉人生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如月,像月亮一样,月圆后便是月缺,月缺后又慢慢变圆,人生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周而复始。
除夕前三天,外婆家门前那口池塘被抽干了,池塘里都是男人,他们有点穿着像雨靴一样的长裤子,有的把裤脚卷到大腿上,赤脚赤手在水里摸鱼,岸边围满了人,男女老少都在议论今年的鱼会不会比去年的多,会不会比去年的大。老人们说今年的鱼肯定不会很大,因为去年留下的鱼苗都很小。如月看着父亲和舅舅也在池塘里捉鱼,仿佛时光又回到了从前,半年前那个颓废的父亲不见了,母亲也突然从姑奶奶家回来了,陪着外婆在厨房里烧饭,一切都是最圆满的状态,外婆也变得像从前一样,有说有笑。她把肉烧好一碗接一碗地端到桌子上,外婆总在出锅之前,挑一些最好的肉,装一大碗让如月送到隔壁家,如月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要让她送,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把肉端送过去,外婆总是同情隔壁一对夫妻,说他们体弱多病,养着一对儿女,孩子又小,没有上人关照,生活过得很艰辛,平时也没时间养些牲畜,只是养了一些母鸡,那些鸡他们是舍不得杀的,指着它们下蛋给孩子吃。逢年过节别人家都开始杀牲畜,隔壁总是没有动静,隔壁的女主人说话很温柔,声音甜美,个子小巧,头发很长,她总是编着两条长辫子,末梢用红头绳绑着。每次吃完把碗洗得干干净净送还回来,说一堆客气话,如月只记住她说:“每次都吃您家的,您养得那么辛苦,我却没有东西还给您。”她说得诚恳,每次都搓着手站在门口说,脸上却总是显得不好意思的感觉。
如月后来想,也许是外婆太能干了,才导致母亲显得处处无用,外婆确实太能干了,她的菜园子比别人家的大,鸡鸭鹅养得比别人多,那些菜大多是给鸡鸭鹅吃的,她弄什么都会弄得很多,煮饭也是满满一锅,这导致后来母亲在家煮饭也是这样,如月父亲看不惯这样,他喜欢吃多少做多少。
所有的热闹与圆满都在年后渐渐消退,生活归于平静,而平静底下暗涌激流。
张大海提出离婚,如月外婆说:“除非等我死了。”
大家互相抱怨了很久,张大海受到前所未有的批斗。
张大海说初八就走,如月外婆说:“把你一家人都带走。”
张大海说那边还没有准备好,都带去没地方住。
临走前一天晚上,外婆把如月拉到身边,心疼地亲着如月脸蛋说:“要走,让他们走,如月留下别走。”
如月既紧张,又兴奋,还有莫名的难过,她要离开外婆,她终究做了一个无情的决定,离开外婆家,跟着父亲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外婆叹息终究是外生,迟早要离开的。她又说一升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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