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海说自己的人生有三苦,幼年离母,青年丧子,中年离异。
尽管他觉得自己的心像黄连一样苦,而如月就是他唯一的甘草,他带着这一点甜,艰难度日。
如月小时候总是爱哭,不高兴就哭,摔倒了立马哭,有一点不舒服也哭,整个人像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张大海总是耐心地哄她,张大海觉得最幸福的日子就是从如月生下来后的十年,那十年也是如月觉得最幸福的日子,张大海觉得那时日子虽然过得贫苦,但一家四口也是过得其乐融融,他觉得只要有儿有女在身边,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如月觉得那时虽然家里没钱,但父亲也从未让她饿着过,总是想方设法给她弄好吃的,好玩的,一家人相亲相爱,土屋虽破也温暖。
也许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所有的幸福在如月十岁那年夏天戛然而止。
“如月,你弟弟掉水里去了,快回家去,你爸爸正在到处找你。”邻居李大娘在路上碰到如月说。
如月迈开腿拼命往家跑,脑海里全是弟弟给她吃棒棒糖的画面,弟弟那可爱的圆乎乎的笑脸不停地在眼前摇晃,她记得昨天弟弟发现抽屉里有枚5分钱硬币,于是他们姐弟俩一起去村子里的小店买了一个透明色的棒棒糖,那圆圆的棒棒糖比5分钱硬币大一点,如月剥去糖纸,递到弟弟手上,弟弟才四岁,他踮起脚尖把棒棒糖举得高高的送到如月的嘴边,如月推给他,让他先吃,他还说不清楚话,用含糊不清的话奶声奶气地说:“姐姐吃!”他们就这样相互推让着,最后还是如月先舔了一下,弟弟看着姐姐甜甜的笑容,自己也笑了,如月把棒棒糖推到弟弟嘴里,弟弟含在嘴里吃了一口,也甜蜜蜜地笑了,圆圆的大眼睛笑得像弯弯的月亮。
天边残阳如血,四间土房子周围围绕着许多人,如月冲进人群,她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父亲抱着弟弟光溜溜的身子跪在地上,母亲倒在外婆的怀里哭,外婆也在哭,外公和舅舅立在墙角,周围站着她许多未见的亲戚,他们都沉默地看着如月。
“你死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回来,你兄弟没有了。”张大海绝望地对着如月叫道。
如月吓得立在原地不动,呆呆地站在旁边,弟弟就在离她一尺的地方,她却不敢上前触碰他。后来,她一直为自己当年的懦弱无能感觉难过,为自己的麻木无情流下悔恨的泪水。
“别吓着孩子了。”老太太站出来劝道。老太太是如月母亲的奶奶,她裹着小脚,拄着拐棍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看到张大海凶如月,她忍不住哭诉起来:“都怪我这个老不死的活太久,让下人这么短命。老天啊,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用啊?”
众亲戚安慰老太太不可这样多想,都叹惜,一个人一个命,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好的。
中间有人说道:“把家里的锅拿出来,把孩子上放在锅底趴着,兴许有救。”
如月看到父亲一直把弟弟抱在怀里,弯着腰浑身发抖地跑到厨房把铁锅拿出来放在门前空地上,小心地把弟弟放在锅上趴着,轻轻地怕打他的背,没任何的反应,他用颤抖的声音叫唤着弟弟的小名:“大力啊!我的儿啊!”他反复叫着,现场的乡亲们都被感动地哭了。
“医生来了,大家让条路。”人群中有人叫着。
如月看见医生把弟弟平放在空地上,翻看了一下眼皮,把听诊器放在他小小的胸脯上,过了一会说:“太晚了,瞳孔放大,没有呼吸,心跳也没了。”
如月看到父亲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众人把父亲抬到房间的床上,他脚上的泥巴已经干了,如月想象着父亲心急如焚地从田里被人叫上来时,是多么的担心害怕,连脚上的泥都来不及洗了。
母亲和外婆伤心地嚎啕大哭着。外婆哭着责备母亲道:“你为什么不看好孩子?”
母亲哭着解释说:“我在家烧开水,张大海在田里插秧,我让如月带着弟弟的。后来弟弟一个人回来说要喝水,我说水还没开,他就走了,我以为他找姐姐去了。”
于是大家都猜测弟弟肯定是口渴了,想走到河边去喝水,不小心掉进水里了。
天渐渐黑了,众人散去,亲戚们也陆续回家了,如月的母亲和外婆一家一起回去了,医生给张大海挂了吊瓶,他平躺在床上,泪水平铺。
张大海的堂弟张大贵轻轻走到他床边,低声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日子还是要过的,你要是这样倒下了,如月以后怎么办?唉!你还是要想开点!”
张大海继续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张大贵继续说道:“小鬼我已经安排人把他埋在大河边的那棵树下。”
如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快就偷偷地把弟弟埋了,那是她终身难忘的一夜,夜深人静时,只听见外面虫子的拼命嘶鸣声,她看到父亲绝望地平躺在床上,她轻轻地爬到父亲身边躺下,泪水一会就灌满了耳朵。
沉默了很久,张大海带着沙哑的嗓音问:“你今天下午去哪里了?”
如月小声地说:“我到隔壁家看电视了。”
“看电视连弟弟都不要了吗?弟弟死了你都不会哭吗?”张大海伤心得很平静。
如月希望此刻父亲是可以生气的责备她,甚至打她都可以,但这种平静的反问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痛苦地嚎啕大哭起来,张大海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她一哭就哄她。
“今天在那么多人面前为什么不这样哭呢?现在哭有什么用呢?”一切仿佛都是静止的,张大海绝望的声音在幽暗的房间里回荡。
“从今以后,就你一个人了,多好的弟弟啊,唉!我本来想他小时候可以陪你,你就不用那么孤单了,长大了可以保护你,你就不怕别人欺负你了。等我老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爸爸,要是掉进水里的是我就好了。”如月停止哭泣,绝望地说出这句发自肺腑的话。
张大海突然睁开哭肿的双眼,侧过身子来,借着月光,摸了一下如月的头,帮她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长叹一口气道:“唉!现在不哭了,也不想太多了,想太多也没用了。”
张大海心痛得快无法呼吸,手心手背都是肉,后来他忍痛说出:“你比他聪明,你小时候就不敢往河边跑。是他自己笨,家时冷水也有,干啥子要往河边跑呢,一直和他打招呼不能去河边,唉!活该命短,阎王要收他,我们也没办法。”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如月那句话。后来他安慰如月道:“虽然你是女孩子,但在爸爸看来,男孩女孩都一样,你就是家里的长子,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永远是无可取代的。”多年后,如月终于明白父亲当年的良苦用心,也明白他内心深处的伤痛,那种为人父母的不易,以及为人父母的智慧,也才有了她后来的健康成长。张大海知道自己已经失去儿子了,他不能再失去女儿了。
那夜张大海就默默地在泪湿的枕头上彻夜不眠,泪水都哭干了,只剩下无尽的心痛和绝望。如月也是在梦中不断地哭醒,再睡着,不断地进入梦魇中。
次日清晨,如月母亲从外婆家回来,张大海上去就捶打她。
“你还回来干什么,滚远点!”张大海声音嘶哑,发出低沉吼叫,如月母亲哭着扭头跑回娘家。
如月昏昏沉沉地睡着,仿佛又在梦里看见了弟弟。
张大海不由自主地走进水田里,脚像踩在棉花上,他要去把昨天未插完的秧苗插完,可刚下田,就一头栽倒在水田里,他没有挣扎。
张大贵刚好路过来看他,就看到张大海倒在水田里的一幕,他急忙喊到:“大海!大海!”
很多年后,张大海回忆说,每家每户的稻田都是绿油油的,只有自家的水田白茫茫一片,人家都是夫妻成双成对在田里干活,只有他形单影只,他只是想把最后一个水田插完。
张大贵是张大海二叔家二儿子,比张大海小三岁,自幼喜欢跟在大海后面玩。
“我家也是刚插完秧苗,就想过来看看你有没有要帮忙的,没想到就看到你倒水田里了,种田哪有人重要呢?你也真是的,赶快把衣服换了。”
“大贵,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张大海换好衣服虚弱地说。
“你就直接说,还商量个啥。”
“我不想种田了,田包给你吧。”
“不种田你要去干啥?”
“我想出去看看。”
“你想去哪里?”
“没想好,但这里我实在待不下去了。”
“那如月咋办?”
“先送外婆家,回头等我有机会把她带出去。”张大海沉默良久说道。
“唉,那行吧,你也别想那么多了,田一会我找人把它插完,承包你说咋个承包法。”
“怎么都行,你看着办吧。”
“嗯,那你在家好好休息,千万别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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