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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宫室内完全安静下来,李吴一抬头,见殿外乌金西沉,朱霞渐隐,方觉又是浑浑噩噩过了一日。

他收回视线,看向案上一沓奏书,到底是正要强的年纪,见不得旁人看轻自己,遂沉声道:“掌灯。”

殿外内侍宫娥听到传唤,鱼贯入内,少顷烛火摇曳一室明亮。

李吴一拾起一本奏书,看了一半放下,往下面翻了翻,发现太后留给自己的基本都是些关乎盐铁农桑,民生赋税的奏议,且三省六部的官员依言给出了建议,只待自己圈黄即可,就这样他还觉得有些地方不甚明晰。

李吴一头痛的放下奏书,看向侍立在阶下的内常侍,“差人去请中书令。”

宦官领命,招来一名小黄门前去中书省传召。

不多时年迈瘦小的中书令伍德旭入内面圣,恭敬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李吴一道:“伍阁老免礼,今日太后差人奉还奏书,其中有些地方朕看得不是很明白,还请阁老代为解惑。”

伍公站直身体,恭谨道:“敢问陛下有何处不明?”

李吴一抽了一本奏书让内侍交给伍公,“自仪武元年伊始至今,举国上下近万户农人弃耕从商,哪怕朝廷在重农抑商一道上做过诸般调整,例如从商者贱,三代直系子侄不得参加科举,不得入仕为官,但仍是收效甚微。依伍阁老之见,此事何解?”

历朝历代以来,农耕关乎国家根本,无论盐茶桑铁,瓷布用具,任何产业都要依赖底层百姓们耕种粮食养活千万张嘴,方能循序发展。

然而发起人明面上是在奏请朝廷重视农商失衡一事,但字里行间意有所指,商风横行经久不衰,实则与那些富可敌国的大商行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陈氏一族受太子谋逆一事牵连,墙倒众人推,因此牵扯出了朝臣与世家之间的龌龊勾当,为开方便之门,渗透互市监,漕运诸事,往来赃款数额之巨,令人叹为观止。

一时间拔出萝卜带出泥,有关商人的历史遗留问题彻底浮现,彻查各地沽市往来税收,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

撇开那些散碎商贩不提,太后本家首当其冲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凭什么太子一倒,陈氏一族就被秋后算账?宋家商行同样有可能存在这样的问题,却无人问津。

世人会喜闻乐见的告诉你,自然是因为成王败寇。谁会傻到让自家人成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呢?人之常情罢了。

伍公粗略扫了一眼,见上面追加意见的官员不乏有自己手下的人,又结合了陛下先前的那番话,顿时了然于胸,他将奏书递还给内常侍,恭敬回道:“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皆为利往,百姓们之所以不愿意种田,必然是觉得赋税过重,难以为继。吏部这几日正好在核实各地官员的任职政绩,不日便有结果,届时哪些人是父母官,哪些人是苛政虎,皆会大白于天下。陛下不若以此为引,选个折中的法子,例如嘉奖耕农,减免赋税,也不必大减,让务农人温饱之余有所增益即可。”

李吴一好歹在祁连山下种过田,自然知道耕农的辛苦,三伏劳作,早出晚归,就盼着岁岁丰收,不至于交不起赋税还要忍饥挨饿,如今他坐在这个位子上,更能切身体会底层民众的艰苦,“伍阁老说的在理,农耕事关国家兴胜,不能叫奸人当道,寒了百姓们的心。”

李吴一说罢,摊开奏书准备批阅,临落笔,他又顿住动作,缓缓将笔搁回笔山之上。

伍公看出他的疑虑,小心翼翼问:“陛下可是在为农商失衡一事烦恼?”

见瞒不过伍公,李吴一点了点头。宋家商行创立至今,一直把控着唐土境内五成左右的海上贸易往来,即便是小作坊的商贩也愿意将货物交给宋家商行代销海外。

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一条隐性产业链,宋家商行出面运输,代售货物从中抽成,看着像是一桩无本买卖,获利极丰。

但若是这些人当中藏匿有不法之徒,钻营取巧将未经朝廷批准私自运输的违禁货物转交宋家商行运输,例如茶砖,铜铁制品,一旦人赃并获,宋公作为商行行长,怕是难以独善其身。

伍公道:“据臣所知,宋家商行近年来往返远洋彼岸的生意数以万计,因事关重大,东北市舶司也留有存档,每一笔的去向皆有迹可循,倒是不惧翻查。”

李吴一闻言一愣,反应过来不由觉得面上无光,羞得面红耳赤。作为后辈,明知长辈遭了无妄之灾,不想着如何为他披荆斩棘扫清障碍,反倒鼠目寸光怀疑他品行有失,为此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时刻准备为他兜底。这可不是一个后辈该有的态度。

伍公见他面露自责,忙安慰道:“既然有这么多的官员联名上书,陛下何不顺应人心,下令彻查宋家商行历年税目,如此一来,即彰显廉政之风,又可令蓬门小户知难而退,岂不两全其美。”

李吴一沉吟许久道:“若朕擅自主张,太后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伍公道:“陛下可知太后为何将此奏议奉还陛下批阅?”

李吴一闻言眉头紧锁,他与太后鲜有交流,完全猜不出来她在打什么算盘?

伍公道:“凡事都是越辩越明的,而不是藏着掖着惹人猜忌,无端让人觉得此地无银。”

李吴一听他如是说,回想起先前翻阅奏书时的蹊跷之处,又细细回想了前因后果,顿时恍然大悟。

自他登基以来,太后一直把持着朝政,不可能觉查不出权臣们的意图,为示公允她自然是要避嫌的。

但以她的政治手腕,绝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将宋家推至风口浪尖。也就是说,太后有十足的把握,坚信老父亲绝不会做出贿赂官员的事来,否则以她的护短程度,怎会任由朝臣欺凌到宋家头上。

另外宋公当年既然能精准投注,倾囊相助太祖攻打梁朝,这一分慧眼独具,几可与奇货可居媲美,以他的精明程度,自然懂得明哲保身,断不会让人钻了空子,为此搭上身家性命。

同时太后将此事交由自己来决断,明显是给了自己一个树立威信的机会,若能解决农商失衡这一难题,自己在朝臣心中的威望也会水涨船高。也就是说,只要他将此事办得稳妥,必然是双赢的结果。

思及此,李吴一长长舒了口气:“伍阁老教诲的是,朕知道该怎么做了。”

伍公见他释然的样子,笑的一脸慈祥,“陛下折煞老臣了,这本就是臣下的分内之事。”说完他顿了顿又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若无他事,臣可否先行告退。”来时路上,落锁的钟声响过了三回,再耽搁下去宫门也要关了,伍公一把老骨头,可不想留在中书省过夜。

李吴一忙道:“伍阁老稍待,朕还有一事请教。”说完他执笔舔墨,在面前的宣纸上涂涂抹抹,不多时一副稚拙的简笔画横空出世。

他命内常侍把画交给伍公,急迫询问:“素闻伍阁老博文识广,可否为朕解惑,此间内容有何寓意。”

伍公是真没有想到陛下写就一副好翰墨,于丹青一道上却是如此“返璞归真”,他看着画沉思良久,突然福至心灵:“若臣没有理解错的话,画中所指应当是春秋时期的一则典故。”

李吴一道:“是何典故?”

伍公见陛下求知若渴急不可待的模样,斟酌言辞娓娓道来。

良久,李吴一醒过神,殿内鸦雀无声,别说是一众内侍,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伍公仅凭一副简陋涂鸦便能窥见原画中所蕴含的寓意,当即心下叹服不已。

伍公恭谦道:“只不过此画过于简练,不一定就是臣理解的那样,陛下也不可尽信。”

“即便不是,朕也能从中获益良多,阁老大可不必自谦。”李吴一知道越是学识渊博的人,其人越不伐不矜,这才是笃行不倦的最佳典范。

好在他还知道伍公要下衙归家,忙差内侍宦官送他出了殿门。

等人走没影,李吴一松懈下紧绷的肩背,若有所思的看着案上那副笔法稚拙的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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