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煜六岁时,颜修将颜煜和幽女一同软禁在了那一方小小的院子中。那院中有一大片春季便会盛开的水若兰,有几个聋哑的侍者,那院中一切都是安静的,安静的可怕。
幽女有时会教导颜煜一些知识,那时的幽女也是安静的,不笑不怒,只是静静地讲给颜煜听。而更多的时候,幽女是歇斯底里的,她笑,她怒,在颜煜的眼中,都如恶魔。
她会在颜煜睡着时将烧红的木炭塞进他的衣服中,并对着颜煜微笑,她会在愤怒时拿起烧火棍往颜煜身上乱砸,她更会在水若兰花开之际整天整夜地折磨颜煜。
在颜煜慢慢长大有了些气力时,也曾尝试着对抗幽女。幽女的身子孱弱,他随手一推,幽女便是摔倒在地。颜煜望着自己的双手,欣喜若狂,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幽女,拿过了旁边的鞭条。
没有人告诉颜煜这是他的母亲,他亦渐渐地忘记了他曾经喊过这个女人娘亲。这个女人,是他生命中的恶魔,是他所有苦痛的来源。他拿着鞭条,一步步地靠近这个女人,他的脸上浮现笑容。
可是,颜煜的双手被紧紧地攥住了。那些沉默的侍者,不再是那么安静地冷眼旁观。他们抢走颜煜手中的鞭条,禁锢着他的四肢。亦有侍者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幽女。
有侍者对着颜煜弯下腰行礼:“公子,我们遵将军之令服侍您和夫人。望公子谨记,不论何时,公子都不可伤害夫人,亦不可躲避夫人。”
那侍者拿过一旁的鞭条,鞭打着颜煜,直至他的身上鲜血淋漓,他再对着颜煜弯下腰行礼:“这是将军的吩咐,望公子谨记。”
那侍者一个个地散去,颜煜倒在地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在那些被软禁的时光中,前两年的颜煜,会声嘶力竭地哭喊,想要求得怜悯,后两年的颜煜,会默默地流眼泪,自己怜悯着自己。再后来的颜煜,则是安安静静地,被骂被打,都是习以为常。
颜煜的身上,不是伤口便是伤疤。他安静地接受了所有,因为所有的一切他都无能为力。又或许,这人间本就是如此,就是如此地苦痛又无能为力。
颜煜十五岁的那年,院中一个侍者突然捂着心口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颜煜那时知道了一个词语,叫做死亡,知道了死亡是一切的终结,知道了这一切都有所尽头。
十五岁的颜煜,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等待着一切的终结。
他等待得焦急又安然。
幽女说,颜煜,你是不详之人,永远不会有人爱你护你,你的一生必定是苦痛而又不幸的。
幽女说,颜煜,你本就是不该出生的人。
幽女说,颜煜,你为什么还要活着,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颜煜看着这个女子,怨恨着她,但是也想告诉她,我也在等待着死亡,等待着一切的结束。
颜煜等了很久,没有等到自己的死亡,却等到了幽女的死亡。
十八岁的那天,颜修在深夜推开了颜煜的房门。
颜煜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个人。
颜修亦望着颜煜,他开口道:“你可认识我?”
颜煜不答。
颜修接着道:“你该喊我一声父亲。”
颜煜沉默。
颜修走进颜煜,伸手按压在颜煜手上的伤口处:“痛吗?”
颜煜微微皱眉,还是不曾言语。
颜修凝视着颜煜,道:“想要离开这里吗?”
颜煜的神色有所动容:“死亡。”
“对,就是死亡。”颜修的语声凄凉。
“如何可以死亡?”
颜修自腰间取下一把匕首:“将匕首刺入人心,即可死亡。”
颜修将匕首递给颜煜。
颜煜打量着匕首,调转刀刃便要刺入心口。
颜修紧紧地握住了颜煜的手腕:“非是如此。”
颜煜手上力气散去,松开手,匕首便掉落在地。
颜修松开手,颜煜转身便走。
“杀了幽女,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你便是下一任城主,再无人敢伤你。”颜修在颜煜的身后道。
颜煜回转身,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颜修的身影融入黑暗,他道:“明日傍晚之前,杀了幽女,我带你离开这个院子。”
星辰隐去,天空明朗,院中的侍者今日都不见了。
幽女打了一盆温水在院中梳洗头发,她的眉目温和,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曲。她转头看见颜煜,亲热地呼唤道:“煜儿,快到这来。”
颜煜并不靠近,他离得远远的,他知道这样的幽女只是一瞬间,他抬起头,离得很远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幽女的目光有些涣散。
又是那个战场,又是那些泊泊流动着的鲜血,那个男子面无表情地张弓搭箭……
对啊,为什么?
幽女的眼中浮现怒火,她再清楚地望着颜煜时,已经是面目狰狞,她向着颜煜扑来,大怒着吼道:“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要活着,你为什么不去死?”
颜煜看着那个疯狂的女子逼近自己,突然有些悲哀,亦有些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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