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家里过腊八，除了要吃腊八粥，还要吃一样东西——饺子。

甚至是腊八粥可少，饺子却不可少，生生的把腊八节过成了饺子节。

父亲说这是曾祖父传下来的习惯，祖辈家境贫穷，小时吃不到什么有滋味的东西，最喜爱的就是饺子。

一碟子圆滚滚元宝似的饺子，馅子里带一点点的猪油味儿，热腾腾的吃下来，就能在嘴里回味一整天。

但就算是沾了一点油腥的饺子，也只有在过年的大日子才能吃到，寻常的节日里也吃不到。

及至曾祖父发达了，每日里面对着下人送来的飞禽鸟兽、佳肴美味，尚不能吃出几分鲜美来，还是要一碟子饺子来吃。

他吃了饺子就心满意足，威严的脸好似能被饺子融化成一团春水。

以前穷怕了，最爱吃饺子；

现在发达了，还是爱吃饺子。

大抵这饺子已经征服了他的味蕾，像钉子似的扎在了记忆里，什么后来的山珍海味都替代不了。

曾祖父不光爱吃饺子，每到了隆冬腊月，庄子的新鲜年货都一车一车的送来府，随手就能挑挑拣拣出一些可以做饺子的食材来。他还爱端了小板凳，扯过总角的娃娃们，一起围着矮桌包饺子。

数九寒天，外面是冷风呼啸，屋内是言笑晏晏的一家人，不管什么男尊女卑、同桌忌讳，儿子嫌弃老子擀的面皮太厚，老子嫌弃儿子捏的饺子太丑，待吵吵闹闹的将饺子下了锅，往往是暮色四合。点几个昏黄的纱灯，将炉子的火烧的更旺一些，一家人就围坐着，你骂你的朝堂同僚，我讲我的童言童语，她还要说些闺中密友，几个人倒也能一句一句的接下去。

古人有围炉夜话，大抵也是这样。

就是看起来不太像是丹书铁券的豪门大户，倒像是麦田黄牛旁的庄户人家。

盛京偶有簪缨之家听到了，便会嘲讽几句“泥腿子”，说纵使温宁伯青云直也甩不掉腿的泥巴。

但曾祖父才不放在心，嗤笑一声，我行我素。

他的地位又不是靠这些人的青眼得来的，何苦迁就他们。

祖父和父亲都是在这样的氛围下长大的，因此温宁伯府这奇怪的不成文的习俗便一直保留到了今日。

这“围炉夜话”的日子选得巧妙，需在腊月，又不能在春节。腊月里各处衙门都放了假，尚有闲散功夫可偷，春节却太匆忙，忙着祭祖坟，走亲访友，连轴转的几天都停不下来。

因此便将这一天选在了腊月初八，把“腊八粥”的正日子抢来冠到了饺子头。

每逢腊八，方含光的国子监放了假，方景颐的女学停了课，温宁伯夫妇便将孩子们聚到一起，在京郊庄子的暖棚里随意摘几把菜，配庄户送来的新鲜猪肉做馅，清早起来就发面，及等到天昏昏的青黑了，一家人净了手挽起袖子，也围着桌子一起包饺子。

手沾了雪一般的白面，跟合欢树的白雪似的簌簌下落。

方景颐爱淘气，悄悄走到哥哥身后，见他在凝神打量自己捏的饺子外形，便将沾满了白面的手往他脸颊一扑，蹭得他满脸雪白雪白，像极了傅粉涂脂的魏晋士子。

一想起方含光脸雪白的大手印，方景颐忍不住笑出声音来。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也悄悄把哥哥糊了一脸的白面。

明明每年都这样，哥哥却好像记不清她的淘气，任由她一年一年的戏弄。

现在想来，哪里是记不清呢，分明是故意放纵她，让她开心呢！

……

这些都久远的像是一阵云烟，叫她怎么都抓不住了。

方景颐叹了口气，端起冒绿送来的一碗中药一饮而尽，又用帕子捏了一颗粉红的玫瑰糖压到舌头下面，玫瑰花的清香味儿在嘴里打转，这股子苦楚总算被压下去了。

她托着下巴出神的看向窗外，一层层的雪和着雨水冻在合欢树枝，将这树变成了琼枝玉树。

想必这雪今日是停不了了。

冒绿和知夏正收拾早膳的碗碟，道：“今日风雪交加，地都要冻了，小主出门可要小心。”

地冻了一层薄薄的冰，打滑的厉害。

方景颐一挑眉，左右大家都闲在这里呢，她颇有兴致的一拍手，道：“今儿咱们都不出门，也不去要什么腊八粥，一起包饺子吧！”

腊八节若是冷冷清清的过了，未免心不是滋味。

冒绿是从温宁伯府跟过来的，自是知道她家有这个传统，因此也笑道：“小主不说，我还以为是忘了呢。每年一包饺子，小主就戏弄大公子，偏偏大公子是个疼妹妹的，竟一点脾气都没有。”

大公子那样丰神俊秀的人物，也任由小主胡闹玩耍，可知其疼爱之深。

正巧旖霞阁有个小厨房，火炉子可以煮水煮饺子，需要的不过是一点青菜、肉馅和面粉，小主每月的份例里不管是面粉稻米还是鸡鸭鱼肉吃都吃不完，遣人去御茶膳房要就是了。

冒绿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跟知夏正是一静一动，相辅相成。

因此她马收拾了碗筷，带着几个粗使宫人穿了雨衣雨鞋就去御茶膳房，麻利的将所需之物拿了回来。

方景颐只会包饺子，就是将馅子裹到饺子里捏成形，其余的工序却是只看会了没学会，冒绿和知夏便帮着和面，将那面团子用簸箕垫子盖住，等发好了面再弄。

这天一直阴阴沉沉，早间乌云就压在碧瓦琉璃顶，到了晚，雨水淅淅沥沥的停了，这方天地里只有米珠般大的雪花，不紧不慢的飘荡在院子里。

面却是已经发好了，一概物事都已经齐全。

等冒绿将东西都一样一样的摆在了温暖的屋子里，方景颐便将知夏、李庆、小濯都唤进来，一起围着火炉子包起饺子来。

然而这时，一阵短促的敲门声隔着厚厚的帘陇穿了进来，有人的呼喊声隐约传来。

方景颐忍不住疑惑，这冰天雪地的晚，还有谁来偏远的旖霞阁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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