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船。”对方代为发号施令。
然而……“船家、船家等一等。”同样的戏码上演第三次,“可否容许我们也搭一次便船?”
“十年修得同船渡,今天真是巧了。”夫人笑说,“请上船。”
一名年逾五十的老者在书童的搀扶下登了船。
船夫自觉地解开绳索,划桨驶入河中,水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雨水倾盆而下,白茫茫一片,岸上的风景飞快退去。
程公子拧了拧衣袍,自书囊里取出笔墨与裁好的纸张,以掌为案,就这么奋笔疾书起来。
书囊露了一角册子出来,隐约可见是仙游记三四个字。
老者的书童不经意瞥见,大为惊讶:“仙游记的第三册?阁下莫非就是尘倦客?”
一句话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程公子笑眯眯地说:“在下不才,确实写过几个话本,不值一提。”
“公子说笑了,谁不知道仙游记的著者曾有仙缘,因此书内所写皆是仙家真事,故备受天下人推崇,甚至被誉为凡间第一书。”书童眉清目秀,谈吐不凡,一看便知是主人家教了诗文的,“若这还算不值一提,真不知什么值得一提了。”
程公子笑着摇头:“假如我真有仙缘,怎么还会留在凡间?”
旁边的将官一听,投以审视的目光:“这么说,书中的事都是你胡编乱造的了?”
“在下哪敢妄议仙家。”程公子不慌不忙,“家姊幼年曾拜入师门,数年前学成归家,同我说了些趣闻轶事罢了。”
在场的人顿时刮目相看,连那老者都来了兴趣:“令姊竟是修士?”
“不错。”程公子哈哈一笑,“可惜我生来愚钝,未得仙缘,只好在人间做个写书糊口的凡夫俗子了。”
老者沉吟问:“老朽有一疑惑,不知阁下可否为我解答。”
程公子挺客气:“鄙人姓程,单名一个隽字,老丈有话不妨直说。”
“在修士看来,帝王将相与平民百姓,可有区别?”老者的语气不激烈,声调也不高,却问得漫长静谧。
程隽没有直接回答,叹了口气:“原来是张相国当面,小子眼拙,未能及时认出大人,失礼了。”
“老朽已告老还乡,如今不过一介布衣。”张老者淡淡道,“公子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老朽也不强求。”
名噪天下的尘倦客,历经三朝的老相国……霸占了半艘船的军官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到了为首之人身上。
他约莫三十来岁,是天武卫的副统领,亦是南平国大将军的长子。父子二人执掌着南平国七成的兵力,说句权倾天下也不为过。
程隽道:“我拜读过大人的治道明鉴,大人认为,仙人超脱世外,不在凡俗之中,便不该插手凡间之事,最好仙凡有别,老死不相往来。”
“不错。”张老者颔首,“仙人不懂农耕教化,不知经济军事,插手凡世,于国于民无益。”
程隽又问:“然则,灵种流落凡间,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多了至少一半,天下饥民少了大半,这还算无益吗?”
“一时的饱食固然是善举,但带来的问题同样巨大。”张老者长叹道,“百姓耕种纺织,除为生计外,亦是天下稳固的基石。如今农人不必辛劳终日,便能获得足够的粮食,那么,他们还能安守一地吗?”
程隽沉默了。
副统领代为回答:“近年各地多了许多教派,其首领号称能呼风唤雨,随之修行可得道长生,吸引了不少百姓聚集,因此引发了不少动乱。”
张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百姓不重稼穑而妄长生,官吏不知民生而尚修道,人人不司其职,天下必乱。”
谁知程隽听到这里,哈哈大笑,反问:“何谓其职?我母乃伯府歌姬,我与长姊生来不知父为何人。按照大人的说法,我们这些奴婢歌姬之子生来卑贱,就该一辈子唱曲跳舞,雌伏于贵胄身下,子子孙孙为奴为婢,供人取乐?”
张老者道:“奴婢可以脱籍为良民。”
“良民?这就是大人们的恩典了。”程隽讽刺道,“允许贱婢从良,我们就该感恩戴德,而若想成就皇帝也办不到的长生,就是不知好歹,导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
张老者微微色变,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旁边的女子轻轻笑了一声。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夫人笑什么?”
她说:“随便笑笑,我的船里,还不准我笑了?”
“夫人似乎有什么高见?”张老者问。
那女子便指着副统领问:“这里还有一位,不妨问问他有什么想法。”
程隽打量了副统领一会儿,笑了:“在下没看错的话,这位天武卫的统领,应当是长胜侯的公子吧?听说长胜侯当年只是替人驾车的马夫,如今功成名就,不知道陆世子有何感想。”
陆世子冷漠道:“家父凭军功封侯,实至名归。”
“为国征战,自该有此殊荣,然则修道之人于尘世无益,如何配享高位?”张老者适时开口。
女子一听,十分感兴趣地问:“相国的意思是,假如某人于国有功,无论出身如何,都能得到回报。而若某人于国家无益,哪怕是呼风唤雨的修士,亦不该在人间享有特权?”
张老者品味一番,觉无不妥:“是,但若先祖有功,亦当福泽后辈。”
“勋贵之后也就罢了,不过白享些富贵,皇帝呢?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帝王至高无上,就该做出最大的功勋。”女子一针见血,“王侯将相,能者居之,假如皇帝无能,是不是也该由旁人取而代之?”
张老者豁然变色:“夫人慎言!”
女子并不噤声,反倒笑了:“皇帝为天子,天之嫡长子,秉承天意治理万民,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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