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又问了好一阵,在员外夫人的委婉劝言下把人放开,择一出戏文,杨兰陵微颔首,撤身回转,淡漠地经过四面桌席,对投在自己身上意味各异的目光置若罔闻,管自重新扮妆,上台将唱起来。
寿宴午晌后便散了,来客纷纷告辞,芳菲坊众人在侧院等着宅中下人收拾戏服箱笼,就有丫环过来一一奉送赏银,道:“今日老太太高兴,夫人便给诸位姑娘多封一份,说是眼见踏青时节了,买些时新花朵带。”
众人欢喜谢过,几个年小的乐伎不由低声互问清明时可有熟客邀约,眼含跃跃,手中紧攥那小小一方红纸。杨兰陵独坐廊下,接过后随手放在一旁,唤住丫环,问:“跟姐姐打听一桩事,我方才听人说起,这位傅员外是河桥乡人氏罢?河桥西头东柳学堂有位傅老夫子,不知是员外家中什么人?”
丫环微微蹙眉,道:“是老太爷,至仕在家,好心教导乡里贫贱孩童,只恨苍天无眼,老太爷已然病故了。你怎会知道东柳学堂?”
“我也是河桥乡人氏。”杨兰陵眸中隐含迫切,“不知姐姐可听过桥西杨家?杨家大郎在东柳学堂读书,得过傅老先生多次嘉奖,有一年还到庄上来过,给老先生贺寿……姐姐可晓得?”
丫环拧眉思索一阵,摇头道:“我不记得了,学堂自打老太爷辞世后便不再开办,那些学童也从未来祭祀过老太爷。桥西杨家?没印象。”
杨兰陵满眼期许落空,垂眸不语,兰彩过来对丫环道声有劳,将自己红封塞给她,把人打发走,遂在杨兰陵身边坐下,打量着她的面色,问:“怎么,是你旧家么?”
杨兰陵半晌不语,默默捻着袖袂,不辨神色,兰彩无奈,只好陪她干坐着。一时箱笼收拾妥当,坊中车马在庄院外业已备好,众乐伎起身来到院门口,依次登车。杨兰陵独乘一辆走在最后,将要踏上车板时,禁不住脚下微顿,她落寞望向树林后的碧青田野,儿时模糊的记忆中,越过重重田垄,视野所及处那片榆树林尽头,便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断河沿。怔神之际,随行小嬛已低声催促,她敛去心绪,扶栏上车,偶一回眸,却见远处庄院墙边古柳荫中依稀站着一人,正望向这边。对方与她蓦然视线相接,明显后退一步,拂乱柳枝,现出一张俊雅的年轻面庞,神情却是局促的。入乐坊这些年,狎客贵人见了许多,比自己还怕羞的却极少见,她眼中泛起些微笑意,暗道:“倒是个单纯文雅之人。”想着,不由黯然起来。
“既进清心街,做了乐伎这行当,还指望什么呢?”她垂眸暗暗自嘲,别转视线,入车安坐,倦乏地倚在车壁上,一路闭目假寐,满心萧索。待回到芳菲坊,得闻庆三娘唤她问话,她也无心应承,只说做戏乏累,回去歇着,有事明日再说,今晚恕不接客。甫一回楼,连侍应的丫环也赶了出去。
“先生,先生!”庆三娘指派的丫环在外拍门苦苦叫着,“您可别拒客啊,谭家长公子早三日就约好,听您奏箫呢!妈妈已经应下了,定的就是今晚啊!”
“我累了。王奶奶自会替我推了去。别再来念叨了。”屋内,杨兰陵拔去头上钗环,恹恹说着,往床上一仰,就听门外丫环踩着楼梯呀呀地走了。
她躺在淡香幽幽的被褥间,慢慢被无边的寂寞笼罩,十年来从未减弱、甚至愈来愈强的寂寞弥漫开来,使她满心都沉浸在莫名的酸涩中。我已经是白鸾湖魁首了,名冠京城,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默默想着,大睁的眼里泛起水光,倏然滚出,滑落面颊,沿着鬓角渗入发髻。她不耐地抿抿唇,飞快抹去眼角湿意,旋即又一串泪珠流过,留下一条水痕。她懒得再擦,只管阖眸,听凭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很快就洇湿了被褥。
“……等阿爹得空,带阿兄弟妹来看你!……”父亲匆忙的语声尚未从耳畔散去,又响起一个少年人的轻快嗓音,无比郑重地说着承诺,“菱妹,一定要用功!等你出了名,阿兄带人去,给你捧场啊!……你要等着,阿兄会把你接回家的,一定会的!”
“我一直等的啊,也一直努力,我答应过你的,哥哥……”她双唇翕动,无声呢喃,“可你,为什么食言?是我不够出人头地么?我真的、真的尽力了……”
门扇又被敲响,先前那丫环在外唤道:“先生,三娘说了,谭公子约了几位族中人来的,还推了别的宴事,一片赤诚,您快些更衣换装到前面来罢,这几位都阔绰得很,伺候好了,不知能打赏多少呢!”
丫环屏息等了一阵,果闻屋内传来冷冷一声:“知道了,我这就去。”当即欢喜应是,下楼回复。庆三娘听闻,心下松了口气,一面命两个大丫环速去迎杨兰陵,一面去上阁安抚谭氏众人,好在未等太久,杨兰陵便在王奶奶陪同下步入阁中。就见她盛装打扮,一身水蓝轻纱湘绢华裳,裙摆袖袂均织有银线兰花,高梳发髻,头戴银丝莲座飞翼冠,四垂青碧玉珠,行走过处,珠串轻晃,却无声响。
她唇角噙着疏淡而不失礼节的微笑,自若应付着阁中来客的赞誉。取过长箫,旋身落座,抬起那对微微吊起的眼眸,脂粉完美地掩去了眼角红肿,稍作顾盼,她还是那个清冷如雪峰一抹无暇寒月的白鸾湖魁首陵先生,而非独锁屋中,因思念亲人而暗暗饮泣的杨兰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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