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章一笑,双肘靠着窗沿,自顾把头探出窗外去了。
影怜笑着大声道:
“舒章兄,等一下得有一首吟风之诗啊!卧子兄继续!”
卧子一笑,就着手边的茶喝了一小口道:
“这话说来可长了。天启元年,钱牧斋奉命为浙江主考官。当时惯会做考生生意的,假以钱牧斋名义与士子们买通关节,有应试的举子里有一个叫钱千秋的,作价购买,只道是在文章中把‘一朝平步青云’七个字放在每段文字的结尾,以便考官识别。”
影怜目瞪口呆,茶也忘了给卧子添。
“怎么,还有如此明目张胆打着主考官旗号卖关节的?”
卧子点头道:“这种事,时有发生。我考两次乡试,都有人死乞白赖的要卖关节给我呢。”
“既然有关节,为何非要卖给你,卖给任何人都可以呀?这么说,多是假的了?”
卧子点头道:“那是自然。这些人做惯了这门生意,只奔着有考取可能的士子,变着法儿的要卖关节给他。这样那买的人得中,自以为是钱财得力,殊不知,他本就可能得中。这个钱千秋,便是如此。他中榜之后,出卖关节的人分赃不均,将此事传扬开来。钱牧斋一查,见事出有因,便立即检举。刑部审讯结果是,钱牧斋全不知情,那卖关节之人和钱千秋俱已伏法。此案天启三年便已结案,过了六七年了,温相以此事打击钱牧斋,不过是要借此事毁他的名望,且妄称未结案,难么便将钱牧斋拖入案件当中,入阁的事,自然也就搁浅了。”
影怜愤愤然道:
“真无所不用其极,既然有案卷,怎么皇上就信了?”
卧子紧握了拳在膝上:
“权力之争,真是要步步用心,时时谋算。温相每一步都算准了!”
影怜默默添茶,双目紧紧注视着卧子,安静的听他细细讲来。
“温相初以钱牧斋人品失格上疏,复以‘谦益结党,不忍见皇上孤立’为词。如你所言,有当年案卷在,因而吏部、刑部官员便要出面陈述,他们自然以案卷结案之语陈述,便被温相说成‘谦益一党’。今上最不喜的就是结党,为牧翁说公道话的越多,皇上越信温体仁的结党之说。唉,不得不承认,温相算得深,算得狠!”
舒章回头站立,闻言道:
“温相是算得深,钱牧斋以为清者自清,无需辩驳,御前仍旧清高如此,陛下自然不喜。可知,牧斋先生为文为泰山北斗,为相,的确欠缺了手腕。即便当年没有温相参劾,只怕在阁中,也难有作为!”
卧子低眉,一拳击在自己腿上,义愤填膺,振振然默然半晌,复:
“清流之人,难以承担国事,心机之辈却能执掌权柄!我却不信,这天下铁骨铮铮之人,都不能入阁拜相,还我大明青天?!”
影怜弃了茶,斟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卧子,自己端了一杯道:
“卧子兄以道凌残!弟深以为敬!”
卧子一饮而尽,宽大的白色深衣衣袖挡住半边脸,待手臂放下时,眼光炯炯,意气风发的大笑道:
“杨兄真有英武之气,谢了!”
舒章看着卧子微微一笑,也凑到影怜跟前扬着眉笑眯眯道:
“杨兄!有酒也只紧着卧子,我的呢?”
这笑容颇有点促狭!
影怜笑吟吟道:“你要讨,我自然便有!”
舒章撇撇嘴,轻哼一声道:“问才给我!”
一转头见辕文在案前笔走龙蛇,便向卧子和影怜悄悄道:
“我去瞧瞧他写什么歪文呢。”
影怜和卧子随着他的视线一瞧,果然呢,相视一笑,看着他穿过梅花门,走至长案前,伸着头越过辕文的肩往案上一瞧,好似很惊奇一般整个身子都往下一探,嘿嘿笑得合不拢嘴,身子都抽动起来。
影怜和卧子见状也上去凑个热闹。
辕文面如美玉,皮肤甚薄,对于男子而言,脸有些过分的白,白到见影怜也来瞧,竟脸色微红,满布着腼腆。
他伏在案上捂住了文字道:
“不许看!”
舒章拿扇敲着他肩道:
“你捂什么,我都记住了!”
辕文只得讪讪的抬起身子,眼睛往影怜一扫,见影怜正微笑的看着他,忙走去窗边看着湖水去了。
影怜走近了看案上辕文写的是:
十二云屏坐玉人,常将烟月号平津。
骅骝讵解将军意,鹦鹉偏知丞相嗔。
后面还有一首:
校书婵娟年十六,雨雨风风能痛哭。
自然闺阁号铮铮,岂料风尘同碌碌!
影怜抬眼看着美服华冠的辕文,心中一暖。
辕文是个大家子弟,与周家的小爷们一般金尊玉贵的养着,却不似寻常纨绔,年纪也只比她大一岁,已然与卧子舒章彝仲这样的几社创始人文章往来,近时更有“云间三子”之号。
这样的少年才俊对自己有如此柔情,影怜的心中开始泛起涟漪。
舒章拍掌笑道:
“这骂的可够厉害,又是拿误国的杨国忠来比他,又是骂他只知吟风弄月,若周相爷地下有知,棺材板只怕也盖不住了,哈哈。”
此诗用杨国忠肉屏风的典,借玉人、烟月四字,既骂了周道登老风流,姬妾众多,又借杨国忠骂他祸国殃民,骂得着实新巧贴切!
影怜赞道:
“怒骂之文,还用词典雅,辕文兄真高才也!”
辕文见影怜眼神中透出的一丝温柔的谢意,腼腆的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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