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梦,禹常皓长舒一口气,拭去额头的冷汗,侧身搂住身旁的弟弟,吻在他的后脑勺。
他掀开被子下床,透过木窗看向外边,天空泛着微微的鱼白,橘红的晨曦方才开始攀爬。
禹常皓自己是舍不得吃早饭的,挨一挨就能等到学宫包的那顿午饭。但是由于中午不回家,他还是得为弟弟和两位老人准备第一顿饭食。他做完饭菜之后如往常那样将它们盖在明间的桌子上,才动身出门。
空中还残留着一丝昨夜的寒气,轨车堂的车夫已经在起落站前活动筋骨,人坐的四方车厢此时还没有乘客。
禹常皓看了那群车夫一眼,又别过头去。轨车堂每隔一段路程便会在铁轨旁修建一座起落站,乘客们便在此处上落,并且随时有精力充沛的车夫准备轮换。
一辆座的轨车,四个车夫驾着便能健步如飞,坐轨车去学宫只需一刻多钟,走路却要差不多半个时辰。
尽管轨车的价格已经低得十分亲民,但对禹常皓来说依旧是昂贵的玩意儿。学宫上工的时辰还早,多走走能让他提提神。而且清晨的空气如此清新,吸入之后,令人感到浑都焕然一新,禹常皓很享受这种仿佛心灵被洗涤的感觉。
当然,他不是没想过去拉轨车,车堂包的两顿饭食都极为丰盛,可是轨车堂只招收二十至三十岁,体格健硕的青壮年,怎么都轮不到他。
他沿着车轨行走,抵达学宫的时候脚已经微微酸麻,额头也渗出了汗滴。他沿着昨日的道路,再次来到藏书楼,心中依旧被规整的建筑,笔直宽阔的大道所折服。
他仰视着蓝色牌匾上的“雄姿千秋,德祉永馨”字,浑不在意身旁来来往往学员的议论和嗤笑。
笔锋峻拔刚劲,如同山石开凿,连绵回绕,体势飞动不拘。笔画间的牵连如同枝蔓缠绕,圆润繁杂,欹正相参,却又不失凌厉感,是不同笔力的合体。书写者定然是集各家笔法的大成,将几种字体融贯为一体。
禹常皓暗暗赞叹,父亲曾经也写得一手好字,那时父亲每写一幅字画,母亲总要抢过来锁在箱中,说父亲将来是要闻名千岛的,那时拿去限量贩卖定能狠赚一把。
父亲总是笑,笑母亲总做这些不切实际的美梦,可是禹常皓知道,父亲心中也是那般殷切盼望的,否则他也不会时常在凌晨见到父亲的书房依旧亮着橘黄的煤灯。
可是父亲终其一生也没有什么成就,也从来没有人真正欣赏他的字画,他就这样死去了,被海兽撕咬成碎片。
海王祭那日,母亲没有去,但他却和好友偷跑去了,他夹在沸腾的人群缝隙中,看着父亲瘦弱的双手举起沉重的铁剑,他要为自己的命运挣扎。
贤惠的妻子在家中等待着他,儿子们温馨的笑容在他眼前划过,他要为他们挥出这一剑。
可是面对那扑袭而至的近海之主,面对那腥臭的血盆大口,那个男人根本提不起丝毫力气。禹常皓看到父亲曾经尚且健实的身躯萎缩下去,他像被夺走心爱玩具的孩童,瘦弱无助。近海之主拍飞了他的长剑,吞下了他的头颅。
人群竞相离席,他们脸色涨红,血脉偾张,挥舞着双臂奋力呐喊。如同是他们亲手剁下了那个男人的脑袋。
禹常皓跌跌撞撞地后退,他与周遭的氛围格格不入,仿佛身处异世。他一路奔袭回家,将自己锁在屋子内,任母亲如何敲喊也不回应,只是抱着年幼的弟弟倚靠在门板后抽泣。
他们送来了父亲的手臂,装在漆红的匣子中,那是父亲身上仅剩的肢体,上面千疮百孔尽是血窟。尽管匣色深红,血迹却依旧彰然明了。
禹常月被锁在屋内,可是不知何时窜了出来,他见到这一幕竟也明白消失许久的爹爹再也回不来了,那只时常搓揉他脑袋的大手如今静静地躺在匣子里。他立时昏死过去,当夜便发了高烧,醒来便成了如今这般样子。
禹常皓用力地摆头,将这些杂念甩去,都是发生很久的事情了,可却历历在目,恍然间如同发生在昨日。
他抬脚,径直朝文渊阁牌匾下的青铜大门迈步,跨过正门走进了藏书楼,尽管他记得斐主事的嘱咐,杂事切不可走这条碎石大道,要绕行至东侧的偏门。
学员们注视着这个胆大妄为的杂事,神色鄙夷,露出幸灾乐祸的笑。他们在他身后四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声如同嘈乱的蜂鸣围绕着他,可禹常皓恍若未闻,坦然朝工具间走去。
很快的他的莽撞行为就招致了恶果,杂事长气势汹汹地赶来,戳着他的鼻子一顿谩骂,并且克扣他一日的工钱。
这些禹常皓都能忍受,他本就预料到了后果,只是那时有一股强烈的冲劲在他体内膨胀,如同发怒的公牛,偏要驱使他穿过青铜巨门,去完成父亲的夙愿,去堂堂正正做片刻间的人!
人群很快散去了,一个胆大妄为的杂事并不值得他们耗费太多的精力。
只是杂事长咆哮完后,将手按在他的肩上,柔声说“以后莫要如此莽撞了,本应抽你几鞭的,却念在初犯,便给你免了去。不要逞一时的快意而去忤逆这个世界的法则,今日我虽然压在你头上,可依旧是个杂事,杂事就应该走杂事的路,过杂事该过的门。”
禹常皓愕然,猛地抬头看向忽然变作和蔼的杂事长,禹常皓迎上他的目光,却没有发现丝毫掩饰,中年杂事长向他颔首,转身离去了。
禹常皓一时恍然无措,他垂下头,开始没有工钱的活计。整个上午他没有抬头,却能感受到学员们落在他身上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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