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观与公相宅隔河相对,观中香火鼎盛,太虚炉铜钱满溢,道士在游廊里卖江湖药方,逢人便问福生无量天尊。
华无咎内着宝相花纹胭脂袍,外披绣白梅纱衫,轻摇铁扇越过夜游人。
两指夹叶,劲然一甩,初蝉被他打落铜炉,葬于香灰,烘得滋滋作响。
夜幕中六鹤堂摇摇欲坠,再不复白日威仪。
他孤身行走,喝完半壶延寿,又在湘君楼枯守小半个时辰,掂了掂腰间香囊,等得心虚气闷。
……
“你既知谢家前尘旧事,若敢有半分拦阻,我便连你也杀。”
上二指挥奉傅提点之命拿住萧宜信一干人马,说要押回皇城司择日再议,一路对群丐连踢带打,耀武扬威地离开了。
功亏一篑,谢皎怒红了眼,被华无咎一把拉住不放,她回刀便砍,却是其谋未遂。
铁扇吱吱压下刀尖,他冷声道:“使我刀剑,取我性命。谢皎,你好威风啊!”
谢皎右臂受制于人,索性弃刀,反手攥住华无咎袖腕,欺身上前便要一拳盖脸。
华无咎横扇一挡,她不管不顾,扇尖锋利,及至见血也未收束拳脚,他便收扇不用,赤手空拳与她斗,最后将人按在墙上,谢皎抽不回手,急出两行泪。
“……未定是他,”勾当官忽松手道,“七年前未定是他,外事不比内仇,皇城司切忌与辽人纠缠不清。”
谢皎半身浮灰,手脚怯痛,扶墙摘下水蛇箭,取了萧宜信幞帽撕碎成条,对他不多一瞥。
华无咎拾起地上细刀,丢还给她道:“真是个莽夫。”话说一半,登时语塞,只见她体内似有无数细蛇逆血脉而行,从四肢百骸回溯到脖颈乃至脸上。
当真是个气性大的莽撞鬼。
刀也入鞘,谢皎戴上斗笠道:“无论你如何狡赖,蔡京可摘不出去。”
二人走出窄巷,华无咎见她沿途不动声色丢钱给老弱花子,嫌恶道:“公相宅到处有人护卫,你胆大包天,尽管去试不妨,便去送死,我也绝不阻拦。非亲非故,哪个管你死活。”
……
相宅沉静如水,没起火也没死人。
华无咎心底疑惑,胡瞧乱扫,乍见府桥对过站了一座望归石。
——此刻紧盯相宅大门之人,正是晏洵。
树梢哑哑,夜鸦扑棱振翅,落了他满肩红叶李。
晏判官浑不在意,通身鹦鹉绿,直脚幞头还箍在脑袋上没摘,八风吹不动,跟那门前的大石狮子两两相望。
小师弟入门极晚,李伦自他后便不复收徒,若非此时此地,或许同门两个还有坐下来喝杯茶的情谊。
“两坊花魁之争,批风抹月李师师,大败洪炉点雪薛灼灼!”
湘君楼中,报探笑加加停在桌前,提一褡裢书肆刻印的小报朝勾当官递去。
“三文钱一份,东京小报要么?”
后者一怔,随口问道:“败了?”
“可不,晌午刚比完,李师师全胜。一等一的行首,出手到底阔绰,樊楼上下五层楼包场白请吃喝!”
华无咎似笑非笑,一拍脑袋道:“我倒是记性差。罢了,邸报有么?”
报探闻言左右张望,伸出四个手指道:“巧了!今儿有件天大的事,得多收一个子。”
“自己取。”勾当官解下钱袋丢在瓜棱壶旁。
邸报没用刻版,约莫消息刚从进奏院传出来,书肆便赶紧地誊抄了几十份拿到街头私卖。
华无咎看罢一讥,心想,若论侦察内外,东京报探未必不如皇城司察子机敏。
“胆大包天,”他赞赏道,“但是手脚很够格了。”
报探摸出四枚铜板,自嘲道:“踏索悬命,就值这几个钱。”
他想推回钱袋,却被铁扇抵住,华无咎加了一铤薄花银道:“帮我做件事。”
“小的哪有胆子杀人放火。”报探眼馋直搓手,并未一口应下。
“放心,不脏你手。”华无咎引他望向窗外。
报探目光如钩,揉罢眼看了再三,这才依稀认出红李树下的身影。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人常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人丝毫不顾忌,倒是恰如其分的愚直。
“小的认识,晏探花,‘东风著意晏探花’么,与三大王齐名的大人物!”
“重和元年戊戌科的进士,个个都是古怪之人,”勾当官思索道,“茂德帝姬最近又闹省亲了么?”
“哪里哪里,嫁谁不是嫁,帝姬好端端待在大宅。芳华少艾,说不定还念着与晏探花的未了缘,他二人但有动静,小报便出奇抢手……”
话说一半,报探刹时头脑豁亮,嘶声道:“官人!这钱,小的不敢拿!”
华无咎道:“有钱活得自在,没钱死得憋屈。”
“晏判官是好人呐!去岁京中大雪,是他带着开封府,挨家挨户发放棉衣被褥,小的怎能恩将仇报?”
华无咎哟了声,举杯笑道:“照你说来,我竟是个坏人么。不妨讲讲,在下何曾指使你作奸犯科?”
杯中熠熠,真是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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