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祭酒李介然终于停下脚步,坐在玫瑰椅中嘟囔道:“仔细想想是这道理,朝有六蠹横行,野有六龙降世。”
他比冲和子年长三十有余,历经党争一路走到今日,遇事惯于先急后定,提壶自斟半杯,借黄昏暮色映照茶光,一饮而尽慨叹道:“天命天命,或许,是天降孤命。”
窗外长街千丈灯,次第点亮,迅如游龙。大宋由来无宵禁,东京入夜,又是另一番宣和盛世的景象。
“既然六龙天命在握,一切就有变数,变数会引得各方蠢蠢欲动,如此一来,挽救时局并非全无机会。须知无论如何,后来人始终要扛过老骨头肩上的大旗。”李伦道,“六龙御天,时局未定,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唯此恒久不易。后生可畏,你要信。”
冲和子闻言虽颔首,心中依旧茫茫,收起拂尘搁在臂间,道:“我要回保和殿讲经了。”
李伦扬起一本旧书,忙不迭挥手,“且去且去。拙荆吵闹,稚子添烦,我晚些再家去。亏你捎来三饼建苑茶救我这不夜侯,恩情不言谢,小友慢走。”
“珍重。”
话罢,二友分别。
道士年近不惑,却对纷杂事理存有本初之惑。正因如此,才能潜心修道不逾矩,独秀于林,住进皇门宫观,成为道门魁首大宗师。他有许多封号,皆不及“冲和子”听来踏实。
建苑茶本为内廷御贡,天子崇道,遂赏冲和子数饼,都叫他私下散尽了。
沿东十字大街一路西行,朝日落处去。冲和子浸在夜色中,对瞽叟的彖言念念不忘,待途经旧地,见老幼两个正在为人卜卦,三文钱便能千恩万谢,不由恻然,并未上前打扰,兀自离开了。
问卦者是个不得意的后生,苦读十年入京,大道理懂得很多,偏生看不透一己之命,迈不进太学半步。国朝科举废置已久,全靠三舍法取士,简单来讲,穷小子会念书还不够,唯进太学才能有入仕的机会。
而他耗尽家财,只剩最后三文钱,不怎么想活,想信命。问完卦后尤其如是。
麻衣老叟没客气,将三枚钱拨进兜,贴心口放好。今夜生意极丰,他赚了足足十八枚大钱。
小徒拐着腿送客回来,就见老骗子一副要去樊楼吃喝的模样,不知天高地厚。
“黑心钱,死人钱。”小徒就地一坐,啐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不如问卦三文钱!”
老叟摇头晃脑,“东京命贱,居大不易。要想活下去,就得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将别人的生死置之度外。”
“方才那人的脚步声怎讲?”
“无来处,无去处。也是死,也是生。”
“呔,老骗子!”
恰逢此时,街面上又驰过一匹快马。行人纷纷驻足,朝街头铁屑楼望去,滚滚浓烟正升腾而起。
望火楼的官兵尚且耽搁在半途,火势渐盛,铁屑楼亮如熔铁,水桶之沫犹如瀚海一滴,根本无济于事。内中哭号遥遥彻彻,依稀远传开来。
小徒陡然来了精神,扯住老叟衣角道:“师父,刚才不是有个道士进去了?这是他的命么?”
麻衣相士面朝铁屑楼,瞽目映着火光,喃喃道:“不是他的命。”
逃出者如乱水冲撞,铁屑楼掌柜最后出来,眉毛胡子一把燎,心痛如刀割。
小徒强撑跛足,踮脚探头往前凑热闹,冷不丁被撞了个回旋,气得破口直骂,将倒未倒时却有人伸手搭救。
“既从淮东逃出来,就要站稳。”
那人托住小乞儿一双臂膀,十六七的形貌,音容干净妥帖。
小徒一望失神,随即立定拍打周身,慌忙道:“我、我叫三文钱!”
他想想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污了人手,于是怯生生地帮好心人拍灰,殊料摸到袖中短铗,霎时一惊,既疑且惧,竟不敢动了。
“饶你一次。”那人拈出三枚钱投进他手心,“让路。”
麻衣老叟喉中嗬嗬作响,不知怎地发起癫来,往时不说的命谶彖辞全部胡扯一通,驴头不对马嘴。
小徒突然机警,收钱便跑,叫道:“师父,你的病有药医了!我们有钱看大夫了!”
“……天所赋为命!天所赋为命!”老叟神智顿失,手舞足蹈,好似驱傩的萨满,直到那人走了才慢慢收束,朝三文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她走路没有脚步声!”相士恨铁不成钢,“色相和命哪个重要,你闻不到血腥味么?”
三文钱悚然一骇,心底舍不得美姝,没奈何又张望几眼。
“——官人!官人啊!”
老妪撕心裂肺要往楼里冲,被家仆死死拦住。她左右等不见李伦回家,便放下脾气要去铁屑楼寻他,最后迎到冲天火光。儿子很快赶来,衣衫半开,一把提起掌柜领抹,不顾满手焦灰,睚眦欲裂道:“当朝国子祭酒若在你楼中出事,尔等下半辈子别想善了,准备吃牢饭吧!”
“李祭酒怎会在楼中,小的、小的一概不知啊!”掌柜的气急攻心,白眼一翻便昏了过去,李小衙内将其狠狠掷在地上,一道冲过去阻拦母亲。
“——第一个变数,这才是他的命。”相士叹道,“收拾东西,明日换个地方出摊。”
三文钱不知师父在讲哪个“他”,只觉无常冷意从脚底泛起,直直冲向天灵。
“我看见了,是那小贼放的火!”
混乱中不知谁高喊一句,气劲雄浑,将众人目光紧紧攥住,射向半街外缓步离去的少女,乾坤一指,分毫不差。
三文钱登时胸如擂鼓,望火楼官兵驰援未晚,正与她狭路相逢,这才注意到少女左臂有鲜血滴落。
啪嗒。
她从阴影中抬头,脸上并无惊慌,反有得逞之快。
啪嗒啪嗒。
血流得愈急,她从双袖间抽出一对短铗,鱼跃暴起,抬手便杀。
望火楼的酒囊饭袋自然不是对手,少女身形不及官兵高大,无法借势劈斩,饶是如此,出招分毫不留余地,短铗径直上刺敌人咽喉脖颈,未曾迟疑半分,既狡且毒,热血沥沥。
东十字街头骤然爆发出惊恐的呼喝,行人失措辟易,尘土漫天。
这看在三文钱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夜色澄明,那人身陷重围,却如龙蛇游走,跃在风中,搅动一池死水。
他疑心今夜似幻非真,自己置身于话本子里,惊鸿现身于世,掌心三枚钱正是她振翅时拍落的细羽。
短铗流光割眼,少姝锋芒毕露。
飞鸟踏枝,冲月而去。
啪嗒。
“窥之不祥,收眼吧。”相士捂住徒弟一瞬不眨的双目,惋惜道。
三文钱抬手摸了摸额头,以为有血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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