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之斜睐了杏儿一眼,浅笑着低下头。
马车摇摇晃晃,就到了刘府。忆之随着门子指引,一路走进,来至中庭,中庭四面围建游廊,四通八达。
忆之见到刘宜荪在庭院内练功。他正聚精会神,一脚在前,坚定如钉,后脚微曲而外敞,站立地四平八稳,他手掌在空中推送,时而握做重拳咻咻出击,庭中回荡着刘宜荪出拳时的呵哈之声,院内的芭蕉叶随之簌簌颤动。
刘宜荪是习武之人,自身散发着刚猛的气度,与忆之平日接触到的人截然相反,忆之并不懂得如何同这样的人相处,于是静静地在游廊下站立,等待他操练结束。
不一会儿,忆之又看见刘宜荪的妻子温婉与她的侍女小柳的身影,二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对面的游廊,温婉先望着丈夫背影瞧了一阵,不经意间看见了忆之,二人对上了视线,一起浅笑着,隔着中庭道了万福。
忆之领着杏儿往温婉处走去,温婉也领着小柳朝她走来,随着二人越走越近,忆之越发觉得温婉削肩细腰,天然一股温柔风韵。她本就生的面若银盘,腮凝新荔,又擅长打扮,忆之每回见着,都禁不住要暗自感叹一番。
倏忽,二人会了面,温婉先露出了笑容,她执起忆之的嫩手,说道:“秀瑛
从午时起开始选衣裳,挑挑拣拣,这会才梳髻呢,大约还要你等上一阵。”
忆之笑道:“不妨事。”又唤了杏儿将洋漆盒子呈上来,说道:“前时上元节,忆之只顾着瞧花灯,与同伴走散了,多亏了刘大哥哥照拂,今日亲做了些果子送来感谢呢。”
温婉哎呀了一声,忙着说道:“那日的事情,他倒是同我提过一嘴。说来你与秀瑛亲如姐妹,自然也就是我们的小妹妹,又有什么的,你这般客气,倒叫我们要羞了。”忆之说道:“不过一点小果子,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嫂嫂这般,才要叫我羞呢。”
温婉莞尔笑了一阵,让小柳收下果子,又要说话,忆之便听身后一叠声晏大姑娘,二人不约而同双眉微蹙,忆之回望过去,果然是刘宜荪的妾室姚金纱。
姚金纱出生在甜水巷一户以沿街叫卖鲜花为营生的人家,因温婉多年无所出,才由温家长辈做主,相看后,一顶青轿送入了刘府。她出生市井,性情爽利,平时的音量,隔了一条游廊都能听见。因为年纪相仿,每回见了忆之都要拉着她说上好一阵话,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这一会远远瞧见了忆之,立马将手头上的事情丢了开,忙忙着就赶了过来。
忆之见她隔了老远就大叹了一声,提着音量,说道:“晏大姑娘,你可是来探望我家姑娘的,秀瑛妹妹也实在倔,实则服个软也就没事了,偏她……”
忆之已经听出了不妥,又见她本朝着自己疾步而来,余光朝着温婉的方向瞟了一眼,仿佛受到了限制,声音也轻了,脚步也慢了,待走到了跟前,已经喑声不语。
忆之便向温婉问道:“大嫂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温婉见避不过,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前些日子,那小丫头又闯了祸,大官人发了好大的脾气,将她教训了一顿。”
姚金纱见温婉松了口,也就打开了话匣子,忙不迭说道:“那天,你刘大哥哥正当职,我又有什么主意,这上上下下哭着求着,跪了满地。大官人是真动了气,竹藤挥舞地咻咻作响,哪里肯罢休,不许任何人劝,后来,姐姐赶到,大官人反倒治了她个管教无方的罪,再敢多说,也要挨罚。
偏秀瑛妹子捱得住,眼泪珠儿满眼眶打转,硬是咬着牙一声也不吭。”
忆之并不知此事,吃了一惊,双目微微圆睁,说道:“她到底犯了什么事,惹刘大官人发这样大的火。”
温婉怕姚金纱胡乱说话,便道:“事情不大,偏巧那一日大官人心情不顺,将往常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儿总地算起账来,她又是不服软的秉性,句句暗射亡故的母亲,非要那一位长辈没脸,……如此才闹大了。”忆之知道温婉口中所提的那一位长辈,是刘屏大将军的继室张氏,她曾相处过几回,自然知道那位的厉害,不由也沉默了下来。
姚金纱哎哟叫唤了一声,说道:“快别提,官人要来了。”
众人一同往中庭望去,只见刘宜荪一身大汗在中庭作收功姿态。忆之收回视线,正见着温婉按下了怒火,横看向姚金纱,对她说道:“热水已经准备妥当,你且去服侍官人沐浴更衣,小柳去知会厨房一声,可以安排晡食了。”
忆之心里感叹,这样没头没脑的人物总在身边捣乱,这日子大约是极有滋味的。也难为温婉嫂嫂总能忍耐下来。
姚金纱应了一声,忙不迭往中庭跑了去,她正是天真活泼的时候,提着裙裾一路洋洋洒洒着小跑,又是小女儿心性,极崇拜自己的丈夫,说话间连蹦带跳,撒娇耍痴,逗得刘宜荪面露宠溺的微笑。
晏忆之瞧着中庭内的光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由想到,自己一个外人都是这般感触,温婉嫂子又该是什么心态,如此想着便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正望着自己,二人对上了视线,温婉先笑着说道:“我家世代将门,比不得你诗礼簪缨之家。秀瑛又是混世魔王的做派,这汴梁城里,又有哪个愿意谦让,也唯有你还同她玩,实在难得。”
忆之微微一怔,忙道:“嫂嫂这是什么话,忆之可不敢当。交朋友,可不是能吃的到一块儿,聊的到一块儿,玩的到一块儿就成了,怎么还论门第呢。倘若真要论,我家也才三进的小院,还没有刘府大呢。”
温婉望着忆之,露出赞赏的笑容,她执起忆之的手,将她往后院引,说道:“说了这一阵子话,秀瑛也该收拾妥当了,我们一起去找她吧。”
忆之见她如此,也就不再多问,二人并肩往后院走去,大约走了一射之地便远远见着刘秀瑛带着丫鬟二花撒欢似地向二人奔来。只见她梳着高髻,珠翠璀璨,上身是檀色织金锦斜襟式儒衣,下身是绾色花印千褶裙,外罩直领对襟式檀色絮棉织金锦短袄。她本是武将之女,秉性洒脱,通晓骑射,毫无富家仕女羸弱娇柔之态,这一身打扮更添几分英姿飒爽。
刘秀瑛一径向忆之奔来,握了她的双手,将她拉扯着在有廊下打转,一面转着一面说道:“忆之忆之,我今日好不好看。”
忆之转的双眼发昏,忙道:“好看好看。”
刘秀瑛消停了下来,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忆之的打扮,笑道:“虽然较我要差一些,也算不错。”温婉斜睐了刘秀瑛一眼,正要说话,刘秀瑛对忆之道:“我在府里憋了好几日,可要憋坏了。走吧,走吧,快走吧!”说罢,拉扯了忆之就跑。
温婉忙提高了声嘱咐,刘秀瑛拽着忆之兀自小跑,一叠声知道了,也就将温婉的嘱托抛之脑后。二人路过中庭,刘宜荪与姚金纱还在院里站着,见了二人,刘宜荪一只手臂抬起,正要说话,刘秀瑛提了音量,又是一叠声知道了知道了,拉着忆之又跑快了些。
忆之惫懒,待跑至大门口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连话也说不完整。刘秀瑛又紧着将她推搡入马车,一面薄责道:“你这懒虫,平日也不多活动,只这几步路就叫你喘成这样。”一面又催促车夫启程。
忆之坐定后,一面喘息,一面反诘道:“都同你似的疯疯癫癫,你家哥哥嫂嫂也不敢让咱俩继续交朋友了。”
刘秀瑛微撅了嘴,须臾,又笑道:“今日可有好玩的呢。”
忆之望了她一眼,笑道:“你又有了什么坏主意?”
刘秀瑛笑着笑着,又垮下脸来,微撅了嘴,斜睐忆之,说道:“怎么说话呢,你这意思,我的主意竟然都是坏的不成。”忆之不同她争辩,问道:“你先说什么好玩的。”刘秀瑛从袖兜里抽出一只帕子,盯着忆之,故弄玄虚道:“你瞧这是什么。”
忆之刚要去接,刘秀瑛欸了一声,故意将帕子往后一抽,忆之斜睐了她一眼,又要去拿帕子,刘秀瑛又欸了一声,再次将帕子往后一抽。忆之便收回了手,故作没好气道:“仿佛我多大兴趣似的,不给看,就不看了。”刘秀瑛登时急了,将帕子往忆之怀里一塞,连声道:“别呀别呀,快看。”
忆之按下笑意,将帕子展开来看,只见那块方帕中央歪歪扭扭绣了四句:
‘囊里真香谁见窃,鲛绡滴血染成红。
殷勤遗下轻绡意,奴与才郎置袖中。’
忆之默声读完,双目微微圆睁,脸也热了起来,她将目光朝刘秀瑛射了过去,说道:“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淫词艳曲,还要绣在帕子上。”
刘秀瑛笑道:“前些日子我不是被禁足家中嘛,闲了无聊,小姚氏就给我找了些话本子看。”忆之道:“你要看书,找我,找大嫂嫂都可以,怎么就偏偏寻了那位。这样的词,可见不是什么好书。”
刘秀瑛道:“你们看的什么女四书,什么经史,瞧着书皮我都要犯困,还让我读呢……你放心吧,虽然不是什么好书,却也不坏,有些还极有趣呢。你再细瞧瞧。”
忆之闻讯,又将目光投在了帕子上,只见诗后还有一行小字,‘有情者拾得此帕,不可相忘,请待亥时三刻东街巷尾北山子茶坊后门一会,车前有鸳鸯灯是也。’,更是诧异了,双手一合,将帕子藏在掌心,轻喝道:“你这是要作死啊!”
刘秀瑛笑道:“我就知道你要大惊小怪,放心吧,我哪能真这样做,自然有另外一番安排。”
“什么安排。”
刘秀瑛微微得意,说道:“我早让二花在北山子茶坊二楼订好了阁子,虽然有些距离,不过透过窗户也能瞧见茶坊后门的光景。咱们一会啊去街市里逛,叫马车先停靠在茶坊后门,逛地无趣了,再将这帕子丢下,然后去茶坊吃茶看戏。你觉得如何?”
忆之不太明白,狐疑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刘秀瑛狡黠地笑着,压低了音儿说道:“我让刘大胆扮了女相,在车里候着……”
忆之噗嗤笑出了声,说道:“你可真会胡闹。”说着,抬手要打刘秀瑛,刘秀瑛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高抬的手臂握住,亮着眸子,点着她说道:“你不想玩?”
忆之抽回了手臂,忍着笑意别过脸去,不置一词。
刘秀瑛见她没有回应,瞧了她一阵,见她仍然不理,便用手肘搡了搡忆之的腰肢,忆之将笑之际,又按了下来,依旧板着脸。刘秀瑛却能识破忆之的伎俩,坏笑要去挠她的痒痒肉,只是那手指还未触及,忆之已经破了功,笑着要躲,刘秀瑛不依不饶,二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刘秀瑛又苦求一阵,忆之见她极有兴致,自己的内心则也有些跃跃欲试,也就故作半推半就,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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